江四九听到他夸奖自己,不由高兴极了,连思路都变清晰了些:“郭先生,刚才是我想错了——对了,昨天真是谢谢你。要是没有你,也许我会跟荀先生打起来呢。”
郭嘉再次失笑:“不会的。文若兄脾气虽然不是太好,但还不止于和你……”
江四九唉声叹气:“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大的成见?”
郭嘉意有所指:“也许是因为他还不够了解你。”
江四九想了想,道:“可你也不了解我,为什么不像他那样?”
郭嘉笑道:“那是因为,我很愿意尝试着慢慢地了解你。”
江四九感激地道:“你果然是个好人。”
郭嘉别有深意地道:“我当然是个好人——那么现在,我们先换个位置,我来教你如何操琴。”
江四九半是兴奋半是紧张地和他对调了位置,坐到琴前。
郭嘉道:“举起你的双手,让我看一看你的手是否适宜操琴。”
江四九依言,举起双手,做投降状。
郭嘉不由又是一笑,一只手去握住她的右手,这动作虽然有点唐突,但他做起来既温柔又自然,所以并不显得过分突兀。接着他把她的手翻了个面,掌心朝里,察看着她的手指。
江四九兴冲冲地问:“我的手适合弹琴吗?”忽见对方又加上了一只手。
他左手执着她的右手,右手手指从她的指根抚向指甲,又绕过指腹,细细摩挲、检验。神情之放松闲适,表情之平淡柔和,完全不像是执了一只绝世美人柔弱无骨、艳绝天下的手。
他仿佛真的只是在查看,这到底是不是一只可堪大任的手。
琴音可合天地,一曲能了生死。
古往今来,有几人能够做到?
就连郭嘉自己,也无法在这花花世界、凡尘俗世之中,做到不滞于物、无碍于情,与天地合为一体。
可是他懂得欣赏。
他懂得这几案上祖先留传数代、抚过千遍万遍的瑶琴,懂得那自窗棂间射入的秋阳的光芒,更懂得那风起云涌、波云诡谲的天下大势。
他也懂得女人。懂得喝酒。懂得骑马。懂得打猎。
他甚至还懂得用剑、懂得打架。
正因为懂得欣赏人世,因此他才要“入世”;正因为看破了世情,所以才不能够放下一切,隐蔽于山林而“出世”。
那日他在琴音之中所追求所显露的,不只有沉郁苍凉的入世情怀,还有我行我素、但求快意的人生哲学。
何况,眼前这只手本来就是造化的一部分,是无可挑剔、又的确极为适合操琴的。所以当然它也在他欣赏和懂得的范围之内。只是,不知道主人的资质如何呢?
观看良久,他终于点头道:“嗯,这指甲修得非常好,手也擦拭得非常干燥、匀净,指甲也修建得很好,来——”
他放开左手,右手握住她的右手,把它引向瑶琴,与弦似触非触之时方才停下:“好,你且暂停于此。”然后放开右手,移过脸,在她脸旁停住,却不看她,只看向瑶琴,道:“现在开始集全身之力,运于臂、腕、掌、指、发力于指尖,大指向内弹一个音试一试——”
接着他看见江四九先是浑身僵硬,似在运气,接着整只右手手臂都微微地抖了起来,手型仍如鸟爪,在他珍爱无比的琴上,勾挑出一声刺耳的“啪”声,接着忙不迭地将手收回去,放到嘴边吹气,眼圈都红了:“好痛!”忽然想到,“——你的琴没事吧?”连忙伸手去摸他的琴。
郭嘉身体不动,也不看琴,再将脸移近一些,与她的脸只隔了数寸,眼睛看向她的手指:“你的手没事么?”
江四九摇头:“没事。”她大概也是头一次对自己脸旁悬了一颗这么美貌的头颅以及鼻端飘过来的男子清爽柔净的气息一无所觉。
郭嘉见她绝无脸红,也感应到她的心跳也并未加速,心内疑惑更甚:
这是一块完全不懂□的顽石呢,还是能够完全不为所动的情场高手?
他越是试探,就越觉得看不透;越是看不透,他就越是想试探。
他不知道的是,江四九的确曾经是一个花痴——不,到现在还是有些花痴。但是她毕竟初涉情场,一颗心又只在曹昂身上,所以虽然一开始曾为郭嘉的容颜惊艳,也为他的好心感激,但是也仅此而已,哪敢再做他想。
郭嘉太过含蓄的暗示与挑诱,若是真的貂蝉,可能早就缴械投降,或者予以反击;但是对于江四九而言,无异于对牛弹琴。
郭嘉伸出手,在自己的瑶琴之上拂了两拂,才对江四九道:“古谱有云“弹欲断弦、按令入木”,用力是必须的,但你不必如此紧张,大可放松些。”
江四九眼里噙着眼泪,也有几分楚楚可怜:“那要怎么放松呢?”
郭嘉打量了她几眼,之后道:“其实你的腰力是很不错的。这样练起琴来也事半功倍。因为无论怎样的姿势、怎样的指法,腰都要挺直,这一点你做得非常好。而且,操琴最忌性急,慢慢来就好了。”
江四九听他夸奖自己“腰力不错”,想起这力量来源与左慈所授的“房中术”,不由脸红过耳,连忙转移话题:“那像我这样完全没有基础的,要学多久才能学会一支比较简单的曲子呢?”
郭嘉看着她骤然变成酡红的小脸,一边心下大奇:为何说到腰力脸才红了?一边缓缓地道:“不急。少则一月,多则两月。”
江四九不由大为失望:“啊?要这么久?”
郭嘉道:“其实学曲子不难,难的是专一心志。初学琴者,非学技艺,是先要收心。心到之后,方能手、耳、目三者兼到。心若不静,学的再久也不过是舍本逐末。”
江四九于是问道:“那么怎么才能收心?”
郭嘉温和地道:“什么也不要想。不管是曹昂还是荀彧,都不要再去多想。如果你从现在开始,只想着练琴这一件事,那么心里就自然不会忧伤、急躁,日子也自然就容易过得多了。”
接着,他教了江四九右手的抹、挑、勾、剔四个指法,还有一些练气、练骨的要领,直到江四九腹中□,发出了咕噜噜的响声为止。
奇怪这貂蝉的身体,如今跟了江四九的灵魂之后,好像连个性也开始像江四九了,因为若是貂蝉本人的话,它大约是不会响的。
郭嘉如今对她的这些突发状况也早有准备,因此神情不变,还是那么温柔可亲,站起身来:“江小姐,那么今日我先告辞了。”
江四九连忙将琴小心翼翼地托起来:“郭先生,这琴……”
郭嘉并不去接,道:“这琴我若拿走了,你要拿什么练习?我走之后,你就用它吧。希望我明天来的时候,能够看到你已经将这四个指法练熟——练的过程中,切记不要再想其他的事。至于曹昂的消息,我这就去文若兄那里替你问一问,所以,你还是安下心来吧。”
江四九感激万分:“如此太谢谢郭先生了。”
郭嘉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转身离开了。
江四九在他走之后,稍微吃了点东西之后,开始练琴。
郭嘉临走时的话,似乎特别有鼓动性,又也许是她个性里的倔强所致,她一直练到红日西斜,手臂酸痛为止。
四个音调已经练熟,小云替她将琴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悬挂于墙壁之上。
江四九看着这架琴,心中踌躇满志,决定接下来的日子里,要好好的练琴。但是当她走出房门,看到小云关上门之后,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我不是要跟他一起去问荀彧有关曹昂的消息吗?为什么最后变成了我在这里练琴呢?而且——我为什么要练琴?
两三天过去,江四九原本打算就像前几天一样什么也不做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不知不觉就走到琴的面前去了。
明明已经练好,也不想再练,人却洗干净了手指,把琴取下来,温习那日所学。虽说单个的琴音并不好听,她却好像有点乐此不疲。
那也许是因为做一点事能够让她不那么思念曹昂。
郭嘉再来时,在门口就听到了那一串串不成调子的琴音,不由哑然失笑。
这时,一片落叶跌在他的头上,他摘下叶子捏在手里。抬头一看,只见桑树的叶子已经大都变黄了。再往四处一瞧,墙角处一朵小菊已然探出头来。今夜上弦月,再过二十几日,便是霜降,霜降一过,便是立冬,到时若一下雪,便不是打猎的好时机。
不过,猎艳与猎兽,到底哪个更有挑战性、更有意思一些?
郭嘉推开了房门。
江四九听到门开的声音,回头对他嫣然一笑。
此笑之美,简直比霜花还要素艳。
谁能相信,此笑不是出自真心?
郭嘉那还在犹豫的心情,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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