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树林,因天色已晚,一群人下马就地扎营。
江四九忙进忙出,扫地、帮着带马、刷喂两个人的马、擦赵云的枪,还擦了自己的枪,又去拿了赵云的剑来擦,接着还把他的长弓擦得光光亮,赵云看她劳累了一天,叫她休息一下,她怎么都不肯,如果可以的话,她简直恨不得要去给赵云捶背。
最后,她拿着赵云的披风,找傅超比划着讨来针线,坐在营内的一块石头上,就着灯光给赵云缝披风带子。
赵云在灯的另一头研读兵书,看得正入神,忽然听低低地一声“呃”,抬头一看,只见江四九在一旁龇牙咧嘴,甩手不已,心知她大概是扎到了,再看她收回手,皱着眉继续缝,针脚之大之丑,真是他平生仅见。
而且耳中不断传来着呼痛的声音,赵云怎么看得进书?又不忍心她被针扎成刺猬,忍不住道:“我来罢。”
江四九一把抱住披风,使劲摇头。
赵云无法,只好随她去了。
江四九可能不知道,这世上还能让赵云无奈的人,加起来都还不到五个。
她努力地缝啊缝,终于缝好了,自己看着好像不错,缝得很紧,试着扯了扯,也扯不掉,于是满心欢喜,回头正打算找傅超要把剪刀把多余的线剪断,却见他躺在一边呼呼大睡,她就把自己的刀拿了过来,想想不够锋利,又去拿了赵云的剑,左手食指和中指夹紧带子的一头,另一头用大拇指和无名指固定住,右手用剑一划——
带子顿时断成了两截。
江四九立刻看了赵云一眼,只见后者好像看书看得很入迷,十二分地全神贯注,眼神完完全全没有看这边,她方才放了心,低下头把剑放在一边,重新缝了起来。
那边赵云从书上移开目光,看看她命运多舛的手指以及自己命运多舛的带子,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他尽管不再问她的来历,也毫不怀疑她的人品,但是心头的疑问却还是徘徊不去,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那时他首先想着的是如何除掉贼首,而现在想到的却是她身上的种种矛盾之处,以他思维的缜密,本来不难猜出她的来处,但她身上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方,却又委实太多太多了。
正想着,忽感面前有异动,他抬头一看,只见江四九双手托着他的披风送到他的面前。她偏着头,眼睛看向一边,好像不敢直视他。
她手中的披风被叠得整整齐齐的,带子隐在当中看不见,赵云心下暗笑,把披风接了过来,刚一拿到手,就见江四九迅速跑到自己睡觉的位置,倒头装睡。
赵云放下手中的披风,拿出一小瓶随身带的刀伤药,走过去搁在江四九紧闭着双眼的脸前——虽说被针扎了不会有大碍,但是此物可以缓解疼痛。
他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又走回灯前。
他的身后,江四九偷偷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细缝,见他把披风放在一边,并没有立刻打开来看,不由松了口气,接着她又见他继续全神贯注地看书,趁他没看着这边,她把刀伤药握在手里,小心地涂抹着惨不忍睹的双手。
毕竟以前衣服破了从来都是妈妈缝的,她虽不是出身于富贵之家,可也的确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就算父母真如左慈所说,在哪一个世界都过得很好,自己对他们的愧疚却始终都难以消去。
她握紧瓶子,望向正在潜心读书的赵云。
从前,她对赵云的印象是很模糊的。尽管知道他是一个英雄,但到底英雄在哪里,她却说不上来。而现在,在她跟赵云相处了一阵之后,她才算真正明白他成为英雄的原因。
他的身上,正体现着这个时代的人那种无论出身贫富贵贱,无论目下处境如何,始终都能积极向上、慷慨激昂、心忧天下的品质与精神。
不知道他会不会思念自己的母亲,又有没有相好的情人。
江四九相信,即使他思念母亲,也有相好的情人,他的心中,挽救百姓于水火之中的大义绝对胜过个人的小爱。
正是他的这种精神,将自己那一点以儿女情长为上的心态,衬托得鄙俗而小气。
可是,人若不自救,又怎么能救人甚至救得天下?不爱自己、不成全自己的小爱,又如何热爱天下?
小爱与大义,是否天生就难两全?
伟大的人,普通人是否只能敬仰而无法学习?
江四九于层层疑问中,握着瓶子睡着了。
赵云见她睡梦里也紧皱双眉,不觉笑着摇了摇头,再把面前的披风拿来抖开。
他总算看到了他的披风带子最终的样子,饶是他向来冷静自持,此刻也差点被惊掉了下巴。
翌日一大早,江四九起得比谁都早,收好手里掉落的瓶子,又四处找事情做,做完了就开始练她的枪,不过这次,她做事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报答赵云。
等赵云穿戴整齐,傅超走了过来,正准备开口说话,忽然一眼就看见了垂在赵云胸前的披风带子。
只见那上面的针脚歪歪扭扭、乱七八糟,整个带子好像一条扭曲的咸菜干,又像一条被打扁了的蛇,丑得既醒目又招摇,不由叫道:“这就是丁一昨晚替将军缝好的带子?”
赵云面不改色:“是。”
傅超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还不如我替将军缝呢!”
李金闻言,凑过来看了一眼,笑得捂住了肚子:“这针脚,哈哈哈哈哈!”
赵云用眼角看见,那边正忙着的江四九听见这边的笑声头也不回,“刷刷”只顾练枪,只是脸颊慢慢变红了,不知道是累的还是羞的。
傅超问道:“将军当真打算以后还披着这件披风吗?”
赵云若无其事地道:“有何不可?”
李金惊道:“啊?一个堂堂大将披着一件这样的披风,是不是、会不会有一点……”
傅超忽然正色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两军交阵之时,对手若见将军披风带子有异,必然好奇,待要仔细看时,早被将军一枪刺于马下,因此,此带乃是一记杀招,岂可轻易取下?”
李金转头问赵云:“将军,他说的是真的吗?”
赵云赞同地点头:“倒是有这个可能。”
说完,他见所有的东西都已收拾好,便走到江四九面前,让她跟着一起上路。
李金惊讶地大张着嘴问傅超:“将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讲究了?”
傅超眨了眨眼,笑道:“也许只是这次遇到了一个不大讲究的人吧!”说着他也转身上马,对还在愣着的李金道:“还不快走?”
赵云和江四九骑马跟在后面压阵,两人刚走在一起,江四九也看见了赵云前胸垂下的披风带子,缝的时候只是觉得比较丑,没想到系在身上竟然会这么丑!
应该已经丑到惨绝人寰、山崩地裂、天怨人怒的地步,但赵云却一如往常,好像他身上垂下来的带子仍然是飘逸灵动的、而不是扭曲到可怕的。
他端坐于马上,一手牵住缰绳,一手握抢,神情自若、意态潇洒,毫不在意。
反观江四九在一旁,虽然也是一手牵住缰绳,一手水平端着枪,却一直鬼头鬼脑,不停窥看赵云,又躲躲闪闪、一脸讪笑,这种精神气度与赵云相比,实在相差甚远。
不过她对自己的这种德性倒也不以为意、根本就旁若无人,完全体会不到自己和赵云在这个方面的巨大差距。
这大约也算得上是她性格中的一大优点。
她不但有这个优点,而且也保持了一贯以来的一旦对方给点阳光她就忍不住想要灿烂的个性。
如果她再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赵云也是那种“可亲而不可近”的人物,表面虽则亲切,但心内其实藩篱森森,并不易接近。现在她的心中,只觉得赵云是个大好人,又是个大英雄,也许可以问他一些她长久以来不明白的事,刚好她还有一个“想到就做”的优点,于是马上开口:
“赵将军,你想家吗?”
赵云完全没想到会有人对自己提出这个问题,不由一愣:“何出此言?”
江四九接着道:“没什么,只是好奇而已。将军,你出门在外这么久,你难道不想念你的家人?你的家人又会不会很想你回家去?”
赵云沉吟了一下,没有回答。
江四九追问道:“将军?”
良久才听赵云道:“我不是不想回答你的话,而是我从来也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我自小练武、少年时代即离开家乡跟随公孙将军,再因兄长去世,我才又回到家乡。三月过后,我又出来增广见闻,这一切都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我和家人从未觉得有何不妥。而且话说起来,我若守在家里闭门不出,家父家母才会大为奇怪,说不定还会痛斥于我。”
江四九奇道:“痛斥?为什么?”
赵云道:“因为我若龟缩家中,不思进取,也不思救助百姓、匡扶社稷,不痛斥我还能如何?”
江四九脱口而出:“可做父母的怎么舍得儿子离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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