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4章 一时一生
还来不及褪去战袍,阡的衣上,沾染了太多人的血,黄鹤去的,仆散安德的,完颜力拔山的,慕二的,苏慕梓的,洛轻尘的,魏谋的,郭杲的,苏降雪的,吟儿的,还有,小猴子的……
“对不起,对不起……”吟儿气息微弱,唇色苍白,舌头麻痹已咬字不清,然在这时,还噙泪对他请求原谅,却听不见他的原谅,不见他的原谅,不知他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怪过她……只支持了片刻,就因血崩晕去。
后几日,林阡将苏降雪、魏紫镝在谷中的党羽全部拔除,亦对臣服后的兴州军、虎贲营打散重编,此川北决战的罪魁祸首一共有三,苏降雪被杀,魏紫镝下狱,剩一个兴州军的主帅郭杲,当夜命就已经送去了半条。纵使宋廷屡次派人与义军交涉,林阡却不顾天骄和荀为等人的拦阻,将身为都统的郭杲下狱后处死,亦对宋廷的使者答复说:郭杲私通外敌,理当处死以儆效尤,至于兴州之主,让朝廷重新派人来当罢。
郭杲死后,兴州军由副都统王大节暂且统领。盖棺定论,郭杲此人虽非大奸大恶,奈何在兴州政绩低劣,一是因初来乍到,二也算本身无才无胆,三是由于刻薄军士、嗜好敛财、以权谋私,在他上任的一年期间,一直未曾得到川蜀军心所向,终因与苏降雪、魏紫镝、黄鹤去合谋而激怒林阡被诛。郭杲一去,给继任的王大节留下了不少烂摊子,如去年秋天,兴州催锋、踏白两军戍守边关的士卒,因给养原因而叛逃,有些甚至逃入金国境内,郭杲杀之而不敢上奏,令得不少逃卒迟迟不能落,此举更曾加强了兴州军的军心无轴。
那王大节,虽然才干也平庸了些,毕竟跟郭杲苏降雪之流有所不同,在这段时间内表现得可谓中规中矩,揭榜招还了那些逃卒,令为首者被斩、其余被流配,也算给郭杲完善了政绩,恪尽职守,兢兢业业。但在宋廷派遣新的都统赴川之前,作为代职者的王大节,一切其实都以林阡马首是瞻,无论政务军务,一概如履薄冰。川蜀大势,总算平稳。
期间,吟儿发热渐高,一直昏迷垂危,几度药石无灵。直到七天以后,才算脱离了危险,还仍是不省人事。
明明意识不清不楚,她却好像排斥喝药,反抗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强烈到司马黛蓝、郭三娘子怎么喂也喂不了,手被抓伤碗砸了药洒了一地,顾小玭则害怕地一直在旁边抹眼泪……纵是林阡暂缓一切亲自来照顾她,单手也根本制不住她的挣扎,最后,非得强行按住她整个身体后硬生生把药给她灌下去!
为什么有这么强烈的反抗他知道……他知道,吟儿的反抗是出于本能,他知道,这就是从前金陵告诉过他的“母牛护犊”,吟儿太在意小猴子所以有了它之后就特别小心翼翼,为了保护它更甚至学会了自我照顾,几个月来从没一次大意成天都紧张患得患失,如果有人要来害小猴子她一定会拼了性命去反抗那个人!
就如现在这样……
“不要……不要喝药……小猴子它,不能乱喝药……”她终于睁开眼睛,哭着拒绝他给她喂药,也许她不该忘记,那夜她被苏降雪一脚从马上踹开、支撑了许久终于倒在天阙峰的时候,她自己也见了渐染了下身流淌了满地的鲜血,她本应了解孩子当时就已经没有了,可是,已经六个月了,也许生下来了呢?虽然这个可能是微乎其微的……又也许只是别的地方被踢伤了流血?跟上次打郭杲一样只是轻微出血没有伤到小猴子?这一刻她感觉到小猴子还在呢,她流泪却微笑着跟林阡撒娇说,不想喝药是因为小猴子不能喝药。可怜的吟儿,其实她只是抱着万分之一的侥幸罢了!
“吟儿。小猴子,没有了……”他不得不告诉她这个残忍的事实,她眼神霎时变得哀苦,流泪摇头,半晌才咬出个“不”字来。
“吟儿,我们还年轻……只要你调理好身体,以后还会再有。来,把这药喝下去……”他柔声哄她喝药。
“不,不要喝药,我要小猴子……只要小猴子……”她敷衍喝了几口,又再昏昏睡去。
午夜梦中,吟儿只到一个画面不停闪回,是厚重的尘烟将世界覆盖,周围一片黑暗硝火,满地的鲜血,染没了脚下刚刚长绿的草……这是谁的宿命,无法忘记和猜透的轮回……
那刚刚长绿的草啊……清醒后吟儿才知道,已经六个月的小猴子,是个早便成了形的男婴,骨骼、头发、眉毛都好了,除了比正常婴儿瘦小些之外,已十足是人的模样……然则它来到人世的第一刻,便就注定已经与人世永诀……
不知它有否恨过它啸傲风云的母亲,不知它有否怨过它叱咤天下的父亲。他们,救得了每一场危局,治得了每一个乱世……却终究连它都没有能力保住,眼睁睁着它在最好的时候溜走了,或许它是在惩罚他们,为了消除金宋之间的祸端,为了镇压官军义军的争斗,忽略了它……
“可不许这么说,我可想要见你们母子俩都平平安安的!”终不曾想到,吟儿履行了这句承诺,是用小猴子去换战儿。
“胜南,我万万没有想到,没能照顾好凤姐姐,反而……害了她……”金陵虽大病初愈,神色却因吟儿的事而更加憔悴。
“若知道她的火毒会重新发作,孩子我本就不可能留。”林阡摇头,自然不可能归咎于金陵。
失去小猴子的吟儿,整个人都像虚脱了一般,勉强才能有力气下床走路,重展笑颜的力量只是林阡说的那句“我们还年轻”“以后还会再有”,如此,小猴子的死就比战儿的死要有价值得多。吟儿打定主意要重新给林阡一个孩子,偶尔还会笑着自嘲说,“真没想到,六个月了都保不住”,或者叹息说,“若已经个月了,恐怕当夜把小猴子生在天阙峰上,真正是锦上添花呢”。像这样轻松了些日子,吟儿精神逐渐也有了好转。
偏巧无意听见别人议论她的身体,这才知道火毒复发还比以前更猛,也就是说,两年多来的所有努力和辛苦全都白费,吟儿一下子彷如被摧毁,一时竟不知该何去何往,大有生无可恋之感——若是火毒一直不能根治,凭林阡,当然不会再让吟儿冒险生子,也断不会再准她上战场……那么,吟儿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义?!
“让我死吧。”是日,当林阡又一次将药递到她嘴边,她颓废地靠在床头没有喝也没有反抗,只是轻声道出这样一句。
他一惊,手登时停在半空,许久竟不曾说出一句话来,沉默着跟她对视了半刻,将碗放在了床头案上。
“下半生估计是废人一个,不如早早了结了自己。”她有这样的决心,与其说是不想拖累谁,更是因为她自己要强。
“好。”终于,他长叹一声,“免得又为了我,受这许多的苦。”
“不是因为受苦,而是活得足够。吟儿的命虽然短,却好歹也走了这么远……”她目中淡然,竟似开了。
“是啊,死了也罢,以后无非是少个人在我耳边唠叨罢了,日子久了,自会习惯。”林阡怔怔着她,当她这样冷静,这样决绝,这样理智,他情知改变不了她的决心,所以语气中除了一贯的从容之外,竟还深藏了一丝不从容的恳求——她理应还对他有牵挂,他必须利用她对他有牵挂!
她也许是想到了林阡一个人会怎样的不习惯,叹了口气:“等我死后,再娶一个……一个不够,便娶多些……”
“不必了。不必再找罪受,娶个不听话的女人尽惹心烦。若是寻常兵将,早便吊起来打,轻易就收拾得服服帖帖。偏偏有人可恶至极,心烦意乱想打她,却胆战心惊打不得,因为也爱她至极,唯恐她受一点伤……”他低声,黯然神伤,“我已经忍了一次,不想再忍第二次……虽说世间别的女子,未必如你这般可恶,我却是为你用尽了心力,对谁都恐怕带了阴影。”
她一怔,泪水忽然溢出眼角,早失去了适才的冷静:“原来我……这般惹你心烦……”
“然则,若我答应你现在死,还不如任你当年死。”他叹了口气,拭去她眼角的泪,“两年前,便该让你死了。至少那时候,还是带着笑闭上眼的。白白让你多走了两年,又添了一身伤吃尽了苦头。”
“不,这两年,吟儿没有白过,经历了很多,也学到了不少……连你也说,十九岁的吟儿,和十七岁是不一样的……”她摇头反驳,不知他的话根本是以退为进。
“是吗?那么,二十一岁的吟儿,又会是个什么模样?”林阡带着一丝希冀,目光中有无限柔情,步步开导着她,“过去都让你觉得足够,何以竟不敢对未来渴求?”
“二十一岁……吟儿可活得到那么大吗?”吟儿惨笑一声,叹了口气,“我早知你不会放过我。你刚刚的赞同是假的,现在的阻拦才是真的……”
“若将来吟儿情况比现在还糟,那我会后悔得很,后悔为何不赞同;但若将来吟儿大好,和我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那我会万分庆幸,庆幸我的阻拦没有错。”自私也好,痴恋也好,依赖也好,疼惜也好,他真的不可能放过她。
“将来的事,又有谁知道。”她万念俱灰,什么安慰都不肯听。
“吟儿,作为你的丈夫,不能不顺着你的念头想你所想,没错,‘现在这个状况,真应该一死了之,就算胜南会不习惯,那也只是暂时的,他会熬过去,总比继续为我心烦好一百倍’。”他令她惊恐地读出心语,却发自肺腑对她述说真情,“可是,作为你的丈夫,更应当绝了你这个一时的轻生之念——将来的事我们虽然不知道,但总有机会可以到,是后悔是庆幸拭目以待。可惜,死人不会知道,也断然没希望到了。如若你现在轻生、痛哭流涕着死去,一切便就结束于此、再无后续,但若活了下来,回过头这过程,会发现年少时候的自己是多可笑。”
“原来在你眼里……还是这么可笑的……”她流着泪,断章取义,一知半解。
“暂且把药喝下去,明天此时,我再来你,经过一日的思量,想必你的念头已经不一样。”他温和一笑,“哪怕有一点跟现在不同,你都会相信你这轻生之念只是一时。万不可为一时付出一生,而该用将来来赌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