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未见,本事没长,口气倒是不小。”
沐沉夕自谢云诀身后走出,抱着胳膊瞧着几人。
已经入朝为官,都敢向天子犯言直谏的栋梁们都惊了一跳,瞧见沐沉夕,差点膝盖一软当场跪下。
为首的那个,沐沉夕还记着。是当时户部侍郎家的公子凌彦,一群人之中数他最谄媚。成日里大哥长大哥短地唤她,害得她一度以为他是个断袖。
“大大大哥......你为何会在此处?”凌彦舌头都不利索了。
沐沉夕见他们一个个心虚腿软,正要作弄一番。便听得谢云诀道:“她回来与我成婚。”
轻飘飘的一句话,仿佛是在说,她回来吃个饭。
众人骇然,嘴半张着合不拢。
沐沉夕紧了紧拳头,压低了声音:“为何就...说出去了?”
谢云诀转头瞧她:“说不得么?又不是见不得光的事。何况七日后大婚,他们都要来。”
七日后大婚?若是到时候没了新娘,她的罪孽怕是又要添一笔。只是比起她留在此处拖累他,沐沉夕权衡了一下,还是尽早离去及时止损。
她自己的身份自己知晓,即便是被死罪被免,可她的存在,是长安城不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沐沉夕回来便知晓,此一程入如虎狼之穴,稍有不慎便会被嚼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原本她受到父亲的牵连是死罪,抱定了鱼死网破的决心。可谢云诀完全搅乱了她的计划,她还得从长计议。
真是世事无常,曾经他连多看她一眼,都能让她高兴好几天。如今他提出成婚,她却不敢应他。
凌彦冒死询问了一句:“谢大人可是...迫不得已?”
沐沉夕瞪了他一眼,他心虚腿软退后了一步,靠着身旁同袍的搀扶才站稳。
“不是。”谢云诀执了她的手,“今日我还有要事。朝政之事改日再议。”说罢拉着沐沉夕大步离去。
沐沉夕走了几步,又转头瞧了那几人一眼。吓得他们抖得跟筛糠似的。
谢云诀拉着沐沉夕出了院门。留下了身后呆若木鸡的几人,半晌回不过神来。
他们知道沐沉夕归来已然很惊讶,没想到她才刚回来没几日便要和谢云诀成婚了!
几人围着凌彦,你一言我一句。
“凌彦,当年谢大人不是不喜欢沐氏么?这...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我又如何得知?大哥是什么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奉旨女扮男装入太学这种事都发生过,她做事,谁又能猜得透?”
“可她毕竟是罪臣之女,谢家能应允么?陛下又会如何?那满门抄斩的圣旨是陛下亲笔写下。即便是大赦天下了,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谢大人这...这无异于公然顶撞陛下啊。”
“谢大人或许自有打算吧。”凌彦也很心虚,这些问题他也无法参透。重要的是,他方才祸从口出,要是沐沉夕真的记在心上了,他等于一下子得罪了两个人。
得罪了谢大人,那可能乌纱不保,可得罪了沐沉夕,他的脑子怕是不想要了。
毕竟沐沉夕自小在边关长大,上过战场,杀个人跟碾死只蚂蚁一般。甚至当年,连一位世家子弟都曾经死在过她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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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沉夕乘坐谢云诀的马车出行,听得外面吵嚷声震天,谢云诀却充耳不闻,执了一卷书读得认真。
他当年也是如此,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沐沉夕贪玩儿,冒着被学监罚的危险,时常溜出去胡混。但每次回来,都能看到监舍内南窗下读书的谢云诀。
一袭素衣,眉目如画。
她想掀开帘子瞧一瞧外面的情形,却发现这马车没有车窗。想想也是,瓜果盈车是美谈。可每次出行这么挨砸,可能就会变成惨剧了。
车厢内气氛有些沉闷,沐沉夕挤到了谢云诀身边。他让了让,隔开了些距离。
“谢兄,你看你我都快成夫妻了,有件事可否请你帮个忙?”
“何事?”
“我弟弟尚在长安,你可知他在何处?”
“知道。”
“那——”
“成婚前替你寻来。”
“多谢!”
沐沉夕这个弟弟当年很不成器,因为自小体弱多病,便被送回长安由祖父母养着。都说隔代亲,这娇惯着,养出了一身坏毛病。
武将世家的子弟居然不肯习武,成日走马章台,结交狐盆狗友。
她爹回来之后经常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直到后来他铸成大错,被爹爹逐出家门,断绝了父子关系。
然而也因此,沐家满门抄斩,却留了他一条活路。
如今他是她唯一的亲人了,无论如何她都要将他寻回......然后揍一顿。
马车来到西郊的荒山脚下,谢云诀下了马车走在前方。山路崎岖,他却似乎很熟悉。
沐沉夕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一直到山顶,方才停下脚步。他指了指远处孤零零的两处坟冢,上面甚至都没有碑文。
显然这入殓和下葬都是秘密进行,为免被人知晓埋骨之所,这才没有在碑上刻字。
沐沉夕缓步走了过去,坟头没有什么荒草,还有些祭祀的贡品,尚且新鲜。
她跪在坟前,谢云诀想提醒她地上有碎石,但她却仿佛未曾觉察到。只是他知道,她一向会忍痛。再重的伤,也是连吭都不愿意吭一声。
“爹,娘,女儿来晚了。”她的声音平静,神情也没有太大的变化。
说完这句话,她便只是这么跪着。也不知跪了多久,从天亮到天黑,腰背始终挺直。
山顶的风吹得她的衣袍猎猎作响,像是刀子一般划过脸上。可是她的心头空落落的,所有的眼泪都在雍关城里哭干了。
那时候她得知爹娘的消息,当下就要赶回长安。
钟柏祁将军怕她冲动之下做出无可挽回的事情,于是将她派到前线,战事吃紧,她不得已留了下来。
那时候,她时常是打了一天的仗,晚上满身血污倒在帐中,蜷缩成一团。眼泪混着脸上敌人的鲜血流下,一滴又一滴。身体疲累得做不出任何表情,可是心被一刀刀凌迟着。
她明明知道,眼泪是这世上最软弱无用的东西,却还是控制不住。
她以为自己会在爹娘坟前嚎啕大哭,可是此时此刻才发现,她已经哭不出来了。
因为娘亲不会再为她擦去眼泪,将她抱入怀中,温柔地安慰她。爹爹也不会一次又一次地护着她,纵容她的任性了。
头顶繁星满天,沐沉夕仰起头,星空倒映在她的眼中,她似是在喃喃自语:“爹,娘,我知道你们还在看着我。放心,我一切安好。”
沐家满门的鲜血要有人偿还,沐家满门的荣耀她也会重新夺回!
她缓缓站起身,一时间有些站立不稳。自清晨至现在,她滴水未进。谢云诀上前,扶住了她:“家中备了晚膳,回去吧。”
沐沉夕点了点头,跟着谢云诀下山。他犹豫了片刻,忽然走到她身前:“我背你。”
沐沉夕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下一刻浮起了嘲讽的笑:“你背我?这可是山路,若是不慎滚落下去,毁了谢兄的花容月貌就不好了。”
他冷了脸。
明知他不喜欢别人赞许他的容貌,她还非要触他霉头,这脾性,怕是这辈子都改不了了。
“你放心,我随钟伯伯行军打仗之时,吃不上饭也是常有的事。辛酉之战,我们被围在陌城半个月,水米断绝,三天三夜没有吃饭,仗还不是照样要打。”
她走在前方,山路崎岖,她走得却很轻松,偶尔还和谢云诀讲讲边关的趣事。
谢云诀负手紧随其后,听着她讲边关的见闻。金戈铁马驰骋疆场的人生,与他在长安不见硝烟的朝堂有着天壤之别。
下了山,夜晓已经在马车旁候着。沐沉夕路过他身边的时候,停下了脚步,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莞尔:“夜晓,我忽然发现,你比以前俊俏了许多。果然是随了主人。”
夜晓冷冷地瞧了她一眼,抿着唇没有多言。
“就是这功夫半点没见长,你这样,我倒是挺为谢兄的安危担忧。”
“长安城里,谁有你危险?”夜晓忍不住回怼了一句。
“夜晓。”谢云诀低喝了一声,他立刻退到了一旁。
两人上了马车,沐沉夕笑道:“谢兄,你觉得我危不危险?”
谢云诀没有回答,只是俯身掸去了她裙上的泥土,便靠着车厢闭目养神。
马车摇摇晃晃驶回长安,良久,谢云诀听到了一声轻不可闻的“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