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撵了?”黛玉怔怔望着悟空,“可是因为……因为……”
悟空看着飞琼儿在枝上跳跃,解释道:“我素日不大在院子里待,她们不犯在我跟前,我也不大管着。如今心越发大了,编排主子、嚼舌泄密,看着不成样子。”
黛玉心知,他每日不着家,都是往潇湘馆来了,那被编排的自然是自己。
悟空又道:“再有,也是我如今大了,一屋子莺莺燕燕的,看着也不妥当。”
黛玉掩唇轻咳,背过身道:“你是大了,总往我这来,看着更不好。”
“哎,我这……”悟空自悔失言,顿足道:“还不是姑丈要来,我怕他误会我是……咳,要专心做学问……”
黛玉心里臊得慌,把人一推,“那还不快去读书!”
“这会子不读了,还要去老祖宗那吃饭呢。”悟空嘿嘿一笑,把人拉着往上房去。
到了老太太那里,却见着王夫人来请安。
黛玉敛衽给舅母问了安。就听她道:“凤哥养胎,珠儿媳妇面皮又薄,她们小姑娘没经过事,管不住园子里那些刁钻下人。依媳妇的意思,倒不如把那些爱掐尖儿弄鬼的撵了,姑娘们还能清静。”
贾母看一眼王夫人,笑得慈善和气,“咱们这样的人家,倒少有撵人的。依二太太看,倒是从哪里开始撵?”
王夫人恭敬答道:“头一个就是宝玉院里。这些年给他添了那么多丫头,一天大似一天,倒是个隐患。”
贾母拧着眉头,问:“可有了人选?”
“这倒还没有。”王夫人不敢过分造次,赔笑道:“因都是老太太赐下的,总要交给老太太拿主意。”
贾母看一眼悟空,问:“你太太要裁怡红院的丫头,你自己怎么想?”
虽不知道王夫人葫芦里卖什么药,悟空倒很乐意应和,便道:“正有这个意思呢。老太太看着定,若有疏漏的,我再添几个。”
贾母一奇。看一眼黛玉,见她面色如常,想来两人早商量过,便道:“扫洒的小丫头预备四个尽够了,平日躲懒推托的就都挪出来。再有那伺候花草的,留两个轮着当值。”
王夫人应下,又道:“大丫头里是个什么章程?”
贾母凝神想一想,问悟空:“宝玉,你自己瞧呢?”
悟空凑在她跟前撒娇卖痴,说道:“倒都不想要了,老太太给个恩典,让她们出府和家人过活吧。”
贾母还未如何,王夫人先笑道:“你房里袭人,素日不是很尽心?我倒是很喜欢她,不若……”
“太太喜欢,就放太太房里做个粗活。”悟空不让她说完,直接一锤定音。
贾母沉吟道:“晴雯不是家生子,原就是买来给你管衣裳的……”
“她要是没个亲人,就多给些银子安家。”悟空不喜欢她口舌刻薄黛玉,不肯松口。
“麝月秋纹也不要了?”王夫人惊觉事不简单,忙笑道:“我们不过白说几句呢,也不是非要撵她们。”
悟空只不接话。
一时三春来了,王夫人借口有事,忙离了上房。
周瑞家的被打死,她如今能说心事的只有一个薛姨妈。宝玉今日的反应让她心慌,忙就往梨香院去。
薛姨妈听她说了,唏嘘道:“可见是大了,性子也同小时候不同了。”
王夫人抹泪道:“原就是看宝玉如今和我不亲近,这才打定主意拿他院里丫鬟逼他低头。怎么如今他把那些丫头都不放心上了?”
薛姨妈叹息一声,“他现在除了林丫头,还能看见谁?”
王夫人心里怨怪黛玉,恨声道:“就是她撺掇着宝玉和我离心!”
薛姨妈拿帕子掩住嘴,笑道:“那哪能呢!她们家世代都是读书识礼的清贵人家,林丫头绝不是那样人。”
王夫人心里憋着口气,越发郁结,“你瞧瞧她勾得宝玉还着家不着家?一睁眼就往那潇湘馆去,天黑了才回去睡一觉。满园子姐姐妹妹,再没有这样一个姐儿。”
薛姨妈抚着她背顺气,笑道:“林丫头还小呢,哪知道你说的这些。老太太倒是很喜欢她,林大人又高升了,姐姐倒不如顺了老太太的心意。”
“你竟是……”王夫人疑心她打退堂鼓,只拉着她手哭道:“你看看这府里,谁还看得见我?凤丫头眼见着离心了,那赵姨娘又可着劲笼络爷们,真把林丫头娶回来,我竟不能活了!”
薛姨妈跟着她掉几滴眼泪,这才道:“我难道愿意看着你艰难?宝丫头不得宝玉的心,她面皮又薄,咱们母女还能有什么念想。”
“总要把这‘金玉良缘’坐成了。”王夫人盯着那烛火,不知道盘算着什么。
薛姨妈陪着她闲坐,忽听外头吵嚷,正要去问,却听香菱禀告:
“太太,大爷让人打了!”
那头姑娘们陪老太太吃了饭,一齐往园子里走。
探春问:“怎么听着信儿,说是要撵人出去?”
迎春牵着惜春,只道:“若真要撵,咱们也无法。”
“我房里的丫头领着东府的月例,总不能也裁了。”惜春皱眉,问黛玉:“林姐姐,你房里的呢?”
“不过是太太和老祖宗提两句,还没个定数呢。”悟空接过话头,专心盯着黛玉脚下,“我房里倒真想放几个出去。”
黛玉劝道:“譬如奶娘李嬷嬷,你现在也不吃她奶了,怎么还每个月给她发月例呢?这是念着她过去奶大你的功劳苦劳。你院里那几个,虽有错处,也不能真绝了情分,说撵就撵。”
“旁人不知道,袭人可以给云姐姐啊。”惜春插话道:“或是宝姐姐也可。我见她们素日倒是要好。”
悟空一哂:“四妹妹都知道她们好,可见是真的好。”
姊妹们笑起来,换了话头说旁的。
忽有婆子喊道:“宝二爷!太太请呢。”
悟空算算时辰,知道是薛蟠那事,便嘱咐随行的丫鬟们:“好生把姑娘们护送回去。”
黛玉怕他啰嗦自己,忙拉着探春对他道:“我们这就回去了,你快去吧。”
悟空这才往荣禧堂去。
薛蟠还在梨香院里等着大夫诊治。薛姨妈带着宝钗等在荣禧堂,贾政避在书房里,气得一个劲的骂“畜牲”、“孽障”。
悟空一揭帘子,才露了个脸,就被王夫人拉着打两下。口里骂道:“你这个孽根祸胎,蟠儿好心好意请你去吃酒,你真不想去,回绝了便是。何苦把气撒在蟠儿身上,竟下那样的毒手!”
她看着下手重,打在身上倒没什么力气。悟空也不管,只看哭哭啼啼的薛家母女。
“姨妈上京来,看着和太太的姊妹情谊住在我们府上,原本是一件好事。”
王夫人喝道:“你还编排起姨妈来!”
悟空教她打的恼火,正要说话,金钏儿在外头道:“鸳鸯姐姐来了。”
这老太太还真是神速。悟空暗笑一声,挂上委屈脸,等着鸳鸯进来。
鸳鸯带着笑,进门先躬身子,说道:“老太太听说薛大爷挨打,气得什么似的,忙要拿宝二爷去问话呢。”
王夫人唬一跳,薛姨妈抢先道:“他们小孩子闹着玩……”
鸳鸯笑着不说话。王夫人没法,命彩云去告诉贾政一声,领着人往上房去。
琥珀几个给老太太轻轻打着扇,见她们来,都静静退了出去。
贾母先让薛姨妈和王夫人坐了,这才道:“宝玉,你告诉老祖宗,为什么打你薛大哥哥?”
悟空决意使慢刀子,于是低着头,小声道:“今日去吃酒,席上有……有……”
贾母让他这不干脆一惊,拉着他手问:“有什么?你只管说,老祖宗信你。”
“有……那地界的女子……”
“娼妇!”贾母一震,瞪一眼王夫人,又问:“可沾着身子了?”
王夫人也怕那下九流的女子带坏了他,忙就要扑过去查看。见他避开,一想母子离心,越发怨上黛玉,又迁怒薛蟠。
悟空憋个红脸,嗫嚅道:“我怕,不敢叫她们伺候。”
贾母这才略放下心,又问:“是为这个打他的?”
悟空摇头,闷声道:“冯大哥哥也在席上,我就与他说话。谁知道冯大哥哥与我说起家里姐妹……”
老太太听出那话里未尽之意,看一眼薛姨妈,哄他道:“紫英小时候常来,和迎丫头她们在一处玩,大了才不见的,问个好也是应有之义。”
悟空点点头,又道:“只是我听他夸起宝姐姐,说什么西施杨妃的浑话,又攀扯云妹妹和林妹妹,这才气不过……”
“好孩子,你是读书知礼的人,听不得那些话,这是对的。”老太太在他头上抚两下,“你太太老爷要是为这个打你,只管告诉老祖宗!”
薛姨妈不料里头还有这样的事,又牵扯到自己女儿,一时又怕又气,只问道:“宝玉,那话是哪里传出去的?”
“都是薛大哥哥和人说的。”
薛姨妈眼前一晕,倒在宝钗怀里,流着泪直喊“孽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