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让人抬着回怡红院,一路哎哟叫唤,深怕别人不知道挨了打。
姊妹们本就悬心,忙都涌去看他。
黛玉红着眼睛,话里带了哭腔:“我该早点去找老祖宗。”
“妹妹。”悟空伸手拉住她,在她掌心轻点两下,挤挤眼睛。
黛玉心里一动,捏着帕子惊疑地退到一旁。
一时宝钗擎着金疮药姗姗而来,在悟空榻前关切地看一看,劝道:“姨妈知道了,心疼得什么似的。你不看着别人,念着老祖宗和姨妈一把年纪,也该收敛了。”
三春姐妹互相看看,拿帕子沾沾嘴,往黛玉身旁站着。
湘云快口道:“宝玉挨这顿打,全是受了人诬赖!”
宝钗一怔,“谁诬赖他?”
“你当真不知?”悟空噙着笑,挥挥手,“宝姐姐且问问薛大哥哥去。我今日替他挨这一下,往后什么兄弟情谊全都作罢。”
宝钗涨红了脸,放下药膏带着莺儿匆匆出了怡红院。
荣禧堂里,薛姨妈领着薛蟠来赔不是。
王夫人早寻了书房里伺候的人问话,听那小厮说宝玉险些断气,吓得肝胆欲裂。
她是真恨毒了薛蟠,任薛姨妈如何痛哭赔罪也不肯松口。
“珠儿去了,娘娘又在宫里,我膝下只宝玉这一个孩儿。”王夫人盯着跪在地上的薛蟠,对薛姨妈道:“宝玉有千不好万不好,到底只是孩儿淘气。上回打了蟠儿,也是他先出口轻薄家里姐妹们……”
她胸里闷着口气,差点续接不上。狠狠喘了几下,才又道:“你既自己招惹那些下作人,就该好汉做事好汉当。偏偏对宝玉怀恨在心,竟攀扯构陷于他!”
薛蟠膝行几步,跪在王夫人脚下涕泗横流:“姨妈,是我猪油蒙了心。我去宝兄弟床前跪着!”
薛蟠被忠顺亲王派人责问,惊的魂飞魄散间想起宝玉那顿打,这才祸水东引。等见贾政要打宝玉,忆起母亲常说姨妈属意妹妹做媳妇,悔得直跺脚。
王夫人按着额头,对她们母子摆摆手,“都回去吧。”
薛姨妈还要再说话,彩霞过来拦了,把人送出荣禧堂。
薛蟠身上伤还没好,又跪了许久,膝上酸痛站不住脚。薛姨妈搀扶着他,一路哭一路埋怨。
“家里生意越发不如从前,眼看皇商的名头都要丢了!”薛姨妈捂着脸呜咽,“为着你那人命官司,不知打点了多少银钱,连累得你妹妹小选也不能选!好容易你姨妈喜欢宝丫头,如今也为着你糊涂,眼看着不成了!”
薛蟠垂着头,心底愧悔难当。
那头悟空推说疲乏,姊妹们就都散了让他歇息。黛玉才走到潇湘馆门口,身后小红追上来,喊道:“林姑娘,二爷请呢!”
黛玉想着他方才在手里点那两下,又记挂他伤势,便领着紫鹃又往怡红院去。
这院子华美富丽,各处都透着豪奢气。悟空不常在自己院子待,黛玉也就不大来,小红在前头引路,把人带到了西侧书房。
悟空正低头写字,见黛玉来,忙快步迎上去。
“你……”黛玉瞧他腿脚,见他行动如常,一时红了眼眶,“竟是唬我呢!”
“好妹妹,可不能哭。”悟空把人拉到近前,“我就是怕你伤心,才特意叫你来看的。”
黛玉自己擦了泪,问:“可是二舅舅敷衍那人,这才命你做戏?”
悟空暗自翻个白眼,嘻笑着点头:“正是呢。”
黛玉放下心,又问:“那个丢了的伶人,还会不会攀扯上你?”
那长史吃了一顿打,虽有苦难言,但被老太太命人丢出去却是众人都见着的。忠顺亲王被下了面子,铁定要记恨贾家,就是不知道还有什么手段。
但这些都不能说与黛玉,让她忧心。悟空便笑一笑,宽慰道:“宫里头还有大姐姐呢。我又没有犯错处,他还能上门来枷我不成?”
黛玉应一声,决意回去写信问问父亲。
悟空不喜欢她蹙眉忧愁,便从书架上取了书来:“好妹妹,姑父尚没来京,倒不如你先教教我。”
黛玉嗔他一眼,还是接过那本《孟子》翻开:“都有哪里解不清楚?”
悟空随意指了一处,听黛玉给他细细解析。
鼻端嗅着黛玉身上的草木清香,悟空想起花果山顶相伴的日子,轻轻叹了口气。
“可是我说的太晦涩?”
悟空忙道:“非是如此。只是想着妹妹比我还小,却已有如此精深的学问,心里惭愧罢了。”
黛玉被他逗得一笑,摇头道:“又取笑我呢。”
她身子虽好了,因着神魂虚弱,瞧着总有几分孱弱病容。这冁然一笑的模样,恍惚绛珠草儿迎风飘摇,说不出的妩媚可爱。
“妹妹。”
黛玉偏头看他。悟空搔搔脖子,轻轻红了脸,“我考个状元当大官,好不好?”
黛玉想一想,说道:“你生性不喜欢被拘束,当真入了官场,不知生些什么事端。”
那自己当皇帝呢?悟空想想天庭灵山那些人,皱起了眉头。
“不过,有个功名傍身,总是好事。”黛玉说着又是一叹,“世上事大抵都与愿违,想想真是无趣。”
悟空把那本《孟子》搁到一旁,握着黛玉的手,认真道:“这世上没有让我违心的事。”
黛玉垂首望着两人交叠的手掌,轻轻拢了拢指尖,“我晓得的。”
悟空心底轻轻一颤,笑问道:“你晓得什么?”
“我就是晓得。”黛玉娇嗔一句,侧身又拿了那书,按着悟空接着听讲。
紫鹃和小红坐在游廊上说话,听着书房里悟空念书的声音,俱是一笑。
紫鹃道:“你们这院子和我们那倒是大不一样。最爱你们院里这株海棠,长得很是繁茂。”
小红笑得温顺,“后头还有两只仙鹤呢!原先那鹤在海棠下,红的花、白的鹤,瞧着跟画儿似的。”
紫鹃点点头,又问:“怎么不见麝月?”
“她现在不大到二爷跟前伺候。”
小红从前在院里当小丫头,没少被几个大的排揎。有时抢着给爷们递杯茶,或是回了句话,回头就要被挖苦讥讽。
她如今受主子看重,虽不免得意,倒没找过麝月晦气。是麝月自忖不得主子心,不肯再到前头来。
紫鹃压低声音,问道:“你们院里上回闹了一场,竟是为着什么?”
她陪着姑娘去给老太太请安时,听鸳鸯说那夜怡红院跪了一地的人。两人各猜了一通,都猜不透是什么事让宝玉恼成那个样子。
小红那夜碰巧在外头当值,还去外头寻了袭人。见紫鹃问,想起自家二爷和林姑娘的情分,便说给她道:“那头二爷去吃薛大爷的酒,回来就要沐浴。晴雯姐姐和秋纹姐姐在外头说话,依稀……说起袭人总在外头说咱们院里的事,还、还说了林姑娘……二爷就恼了,让都跪下,又叫把院门关了。袭人回来进不了院子,正被鸳鸯姐姐遇见了。”
听说还牵扯到自家姑娘,紫鹃沉默片刻,回头看那芭蕉掩映的窗棂。
姑娘就在里头和宝二爷说话。
晚间姑娘们到老太太屋里用饭,紫鹃找着空隙,拉过鸳鸯把话说了,又道:“二太太眼看着更看重宝姑娘。我们姑娘一片天真,只记着和宝玉这些年的情分,往来间不大避讳。落在别人眼里,却不像个样子……”
鸳鸯笑着掐一把她的脸,把人一推:“你可不要在我这里探话。我明着给你说,老太太是一心想把林姑娘留在府里的,只看林姑爷允不允……”
紫鹃“哎哟”一声,拉着鸳鸯的手就问:“林老爷那什么个信儿?”
“那我如何晓得。”鸳鸯愁道:“咱们看宝玉,自然都是好的。但林姑爷膝下只林姑娘一个,怕是想招赘一个也说不定……”
紫鹃叹道:“不说老太太,就是二太太也不会答应的。”
“宝玉和林姑娘总归还小呢,且看着吧。”
紫鹃添了心事,不愿黛玉再招人闲话,每日便多劝着她和姊妹们一处。
黛玉每见她长吁短叹,就要和雪雁笑一回,“竟成王嬷嬷了!”
悟空倒是察觉了异样,一想满堂娇,也不敢再跟黛玉人前亲昵。
黛玉还未如何,他又怕她多心,忙不迭送了东西去。偷着跟她道:“我现在读书,不好总贪玩,妹妹可不要忘了我。”
“那我就等着你披红挂彩、御马游街。”
悟空放下心,寻了那历代的考卷琢磨了几日,去找老太太说话。
“捐个童生?”贾母叫鸳鸯拿了西洋镜来,细细看悟空递来那叠卷子,“这都是你寻摸了考题,自己答的?”
“正是正是!”悟空凑在她身边,腻歪道:“老祖宗,我如今考个状元都使得,还考什么童生呢!”
真要一层层往上考,不知道耽误多少时日。况且贾宝玉原籍金陵,要去金陵考试,林妹妹见不到他,该牵肠挂肚了。
贾母摸着他脖子上那块通灵宝玉,沉吟良久才笑道:“那就捐个童生。等入秋你林姑父来,再请他考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