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让韩让”刘彻正低头批阅记录公事的竹简, 忽然觉得有些燥的慌,抬头一看,果然是身旁的炭盆烧的太旺了,又没人管刘彻不太喜欢自己办公事的时候有人凑的太近, 所以平常一般都是韩让伺候的。给他倒个热乎乎的蜜水, 换个铜夫人什么的,当然,也会照看一旁的炭火。
平日韩让都侍奉的小心谨慎, 从来没有出过纰漏实际上刘彻正是满意他这份小心谨慎。他一直都是这样, 喜欢聪明人, 不喜欢蠢人蠢人犯起蠢来,真的比聪明人使坏更让人头疼后者还知道分寸, 前者真不知道会有多让人恼火
却不知道今日这是怎么了, 竟然没在跟前是去哪里了
刘彻心里不太高兴, 这倒不是他气性大,下面的人稍有不如意的地方就要发火。只能说他对每个人的定位就不一样如臣子这种,当然是要讲究分寸的, 没有一个不周到就要生气的道理。而对待宦官就不同了, 于他而言, 宦官的职责就是侍奉好自己的主人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在宫中也就没有多少存在的价值了。
正想着韩让最近是不是懈怠了,得要他敲打敲打, 韩让却从外面急匆匆地进来了。不等刘彻说什么, 他先先发制人了, 大声道“陛下陛下大事嫣翁主归来矣”
本来刘彻批阅公文的时候韩让都是在一旁小心伺候的,从没有懈怠过有的时候伺候这么一遭,真比劳累一整日还辛苦
之所以这次暂时离开,是看到了外面的宦官在给他打手势天子批阅公文时肯定是不让人随便打扰的,一般来说如果不是急事大事,就自觉一点儿,不要这个时候上报了。如果有人真的觉得这件事有上报的必要,就得通过韩让。
韩让能够判断这是不是真的大事急事,毕竟人都是这样的,认为自己手头做的工作非常重要,一般也非常急这种情况下,判断不见得准确。或许这种想法本没有错,因为那对于他们来说确实是如此。但对于天子就不是这样了,作为天子,每天经受的都是深刻影响这个国家的政务这种情况下,他对大事急事的评判标准是有些不一样的。
韩让足够了解他的标准,所以做这个过滤的人刚刚好。
“快些说还要去侍奉陛下呢”
“耽误不了韩常侍”来传话的宦官是个小黄门听起来有种跑腿的感觉,实际上在此时已经是个中等宦官官官职了。这人一脸的神秘,道“韩常侍准备着日后谢小人罢今日之事,韩常侍向陛下禀报,小人保管陛下龙心大悦,心里记得韩常侍的好”
“你就别卖关子了”韩让却不轻易被他忽悠,依旧是直接说到了重点。话说他可不能离开太久真要是离开的太久了,怠慢了天子,可不是好玩的从他的经验来看,一百次满意带来的好处也比不过一次不满带来的反感
他一惯小心谨慎,当然不会犯这种错误
小黄门啧了一声,这才低声道“的确是大事呢,不夜翁主进宫了,你说这是不是大事”
韩让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道“你怎说起胡话来了不夜翁主她”
说到这里,他后知后觉的想起没有人敢拿这件事开玩笑,真的被天子知道了,怕不是不知道死字真么写的所以说,此人说的是真的
这件事是很突然很古怪,但排除掉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再不可能,那也是真相了
“此时从何处得知的,可准”韩让赶紧追问。
这小黄门轻轻一笑“今早传来的消息,昨日横门的城门司马接到了不夜翁主的车驾,看样子确实是不夜翁主没错了。后又有人查证,大长公主府昨日开过正门,这不就是不夜翁主回家了今日这还早呢,就听说大长公主进宫来探望皇后你说说看,不夜翁主有没有跟着一起来”
这小黄门伺候刘彻也很早了,至少当年也经历过陈嫣逃离长安的事情,所以对如今的前后首尾可以说是相当清楚了。如今听说不夜翁主回来了,最先想到的就是禀报天子只不过他只是一个小黄门,没有此时上奏的资格。可要是拖延到稍后,又怕皇上到时候不满他
如果就是这么一小会儿,人又从宫中离开了。事后查到是他中间拖延引起的,那真是万死也无法取得天子的谅解了。
韩让基本认同对方基于情报做出来的推理,但他也得承认,其实是有可能没跟着。韩让并不知道陈嫣忌讳宫城忌讳到什么地步了,但大概推测是有的,说实话,陈嫣再次回到长安已经够令人吃惊的了,还主动来到宫中不是说不可能,只是这里面需要有极大的原因才行。而现在看来,韩让找不到这样的原因说服自己相信这一点。
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件大事,确认了几个细节之后韩让就赶紧回去向天子禀报此事了
刘彻原本因为韩让擅离离职守不快来着,听到这话先是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人都是这样的,从另一个人身上获取信息并不是单纯从语言上,往往还包括表情口型,甚至包括对这个人的了解,两人之间平常的话题。
打个比方来说,平常生活中说话,一个人很有可能吐词不清语意模糊,但另一个熟人往往能够准确地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换成是电视上的演员,如果台词功力不过关,同时又没有字幕,看电视的人就很有可能一脸懵逼了。
因为隔着先屏幕,很多获取信息的渠道就被屏蔽了,所以要求语言这一方面格外清晰演员们为什么要特别学习台词,原因就在这里了。事实上,如果表演中的台词技巧用在现实生活中会显得情绪饱满过头,也太拿腔拿调了,因为现实生活中其他获取信息的渠道依旧是在发生作用的。
在陈嫣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刘彻并不经常和身边的人提起她,更绝少想着她会主动回来。韩让忽然来这样一句话,完全不在平常的对话范畴内他得反应一会儿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当然了,说是反应一会儿,其实是很快的。
等反应过来之后,刘彻没有韩让想象中的神色激动。他站起了身,人往外走韩让不敢怠慢,赶紧跟了出去。但马上,走在前面的刘彻停了下来,转头看向韩让,拧着眉头,声音干涩道“阿嫣在哪儿来着”
刚刚急着走出来,都忘记问人在哪儿了
韩让连忙道“禀陛下,嫣翁主如今应回了长安,先是去了大长公主府”
韩让尚未说完,刘彻便抬腿继续往外走了,边走边吩咐道“摆驾,去大长公主府”
见天子这样着急,韩让顾不得失礼,快步追赶了几步,道“陛下陛下陛下且慢还有最新的消息呢大长公主刚刚进宫见皇后娘娘去了”
这个时候刘彻的脑子很乱,完全无法思考什么,只能跟着韩让的话道“所以”
韩让低声道“陛下所以嫣翁主很有可能随着大长公主进宫了,如今正在皇后娘娘宫中呢”
对啊这句话让刘彻脑子里仿佛拨云见日一样。
“对对对一定在阿娇那里摆驾椒房殿”等到一路往椒房殿去,刘彻的脑子依旧处在过热的状态人在过于亢奋的状态下会出现脑子转的太快,热乎乎的情况,刘彻现在差不多就是如此了,而且更加复杂一些。
根本不是纯粹的兴奋在在最初的兴奋过去之后,很多其他的相互纠缠着的情绪齐齐翻涌上来。
刘彻爱慕着陈嫣,但又不只是爱慕。这类似于人类的条件反射,他一辈子的挫败痛苦,有一半可以追溯到陈嫣身上。或许相比起他的绝对权力,陈嫣弱小的不值一提,当年他只是一个念头,想让她入宫而已,就逼的她不得不浪迹天涯,远离亲人故土,甚至一封信都不敢写回来。
然而现实就是,他最大的失败就是由陈嫣带来的她无比弱小,他强大无敌,但那又怎样呢面对她的时候,他的强大其实是很难发挥作用的当清晰地意识到,陈嫣只会和她真正爱的人在一起,权力可以让她吃苦死掉,却无法改变她的想法。到了这个时候,刘彻就知道自己真的无计可施了。
刘彻即使面对匈奴,面对朝堂上的强大敌人,也从没有这样无力过那些敌人或许难缠,或许短期内占着上风,但刘彻从来不会怀疑,有朝一日他能够将那些人通通打倒可陈嫣呢,当权力也没有用的时候,他究竟要怎样才能留下她
当一个人在另一个人身上吃够了苦头,甚至感受到某种无望的时候,感情必然会发生某种隐秘的变化。他爱着她,但也害怕着她,因为她可以伤害他这是世界上的其他任何人都做不到的
这种害怕的情绪某种程度上让刘彻对陈嫣的爱并不纯粹是正面的了,不像数年前,那个时候他从陈嫣身上得到的记忆都是正面的快乐的,他想要让她陪着他,就是想让这种快乐更多而现在每每想起,多了许多苦涩。
但这并没有削减爱本身分毫,或者说,这让刘彻更加在意陈嫣了。爱恨害怕等等情绪都能够让一个人下意识地在意另一个人,甚至有的时候害怕能让人更加在意。这样复杂的情绪,被酝酿数年,已经足够紧紧锁住刘彻这个人了。
一步一步走向椒房殿,分明听到了囚徒拖拽动铁链的声音。
经过这一波爱恨难辨的复杂心情之后,最终是一种忐忑,甚至虚无这类似近乡情怯。刘彻曾经就想过,如果陈嫣一辈子不回来,似乎也不错他其实早就意识到了,自从陈嫣离开长安,他越来越深的爱意里就参杂了许多别的因素。
他的求而不得心心念念让她在他的记忆里越来越完美,越来越有魅力简直颠倒众生倾国倾城。
见到真人的那一刻,反而有可能将这一切摧毁只要想到那种可能,刘彻就感到一阵虚无。这数年的追逐,既是辛苦,但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确实已经习惯了这件事充斥他的生活。有朝一日分崩离析,他反而有一种空虚感。
越来越接近椒房殿,这种虚无感就越来越明显。甚至有一瞬间,刘彻根本没有勇气往前走,恨不得掉头就跑,逃回自己的寝宫此时的刘彻不再是这个庞大帝国的主宰者,不再是千百万生民的君王,他就是一个受情绪操控的普通男人罢了。
“陛下”韩让有些不解,之前还脚步急促的天子怎么这会儿忽然停下了
刘彻这才注意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站在原地不动了。当沉浸在情绪中的时候,他的确会展示出自己软弱平庸的一面,但一旦恢复一点儿理智,一切又不同了。他到底是刘家天子,决断过天下事,威势日重,他是不会让自己软弱到这个地步的。
在难做不想做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时候,至少要先去做了再说。白费功夫,也好过一事无成,这是刘彻做事的方式。永远不要指望他会收敛,他向来是进攻性的处事方针。
“无事”刘彻说完,又重新迈开了步子,先不去管脑子里已经乱成麻的情况
而且说实在的,他虽然下意识地想逃走。但这会儿真的让他往回走,这又不能了陈嫣可能在椒房殿,那他怎么可能不去呢很多年前就是这样了,到了现在,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
“陛下驾到”随着唱赞的宦官一个接一个地出声,椒房殿内外立刻屏气凝神,给刘彻行礼。
刘彻没有任何停留,只是在进殿的时候询问站在门口管着炭火的宫女“你们皇后呢”
宫女是皇后宫里的,什么大阵仗没有见过,当下恭敬而不失礼地道“禀陛下,方才大长公主求见,皇后娘娘正与大长公主在内室说话。”
刘彻点点头,也不说什么,转头就往内室的方向去本来,就算刘彻是皇帝,这样直接进入皇后的内室,这也是有点儿不合适的。不过显然没有人会去纠正刘彻这个问题,所以刘彻也就长驱直入,直接走了进去。
一路上的宫人跪倒了一片,刘彻依旧是没有一点儿迟疑。终于走到了最后一道门前,刘彻终于是停下了脚步,但停顿的动作只是一瞬间的,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问什么要停顿这一下。很快,他亲手推开了门。
轻轻一声,门已经大开,内室中的情况一览无余。
陈娇刘嫖,陈娇的的傅母,还有一个似乎是婢女的人最后,还有一个留下背影披着薄罗披风的人。
就这样猝不及防的,那个背影的主人转过身来,他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仿佛这么多年的时光一点儿也没有过去,平静地看着他行礼“陛下。”
相比起当年,她现在的礼可标准多了。但是刘彻知道,一切和曾经没有什么差别曾经的她不在意对他的礼,其实现在也不在意,只是学会了做样子而已或者说,这不是做样子,只是她和他已经变得生疏起来了,所以不能再那样随便了。
她的内里依旧傲慢又漫不经心,一如曾经看来即使漂泊天涯也没有将她打磨地圆滑世故。
不,其实是经过了打磨的,但这种打磨并没有让他圆润,而是让她更加棱角分明锋芒毕露。就像是刀尖,当然是越尖利,反射出的白光才会越刺眼
刘彻定定地看着这个突然撞进他眼睛里的女郎试图在她身上寻找和过去的相同之处不同之处。
然而越是看下去,刘彻的心就越是往下坠命运又再一次展现了自己说不清楚是刻薄还是悲悯的一面
刘彻失望了吗并没有。
说起来,陈嫣也二十出头了,在这个时代这个年纪的女人都可以嫁人数年了。宫中这个年纪的女子,往往都能称得上老人,开始要被更鲜嫩的新人替代。如之前刘彻接进宫的韩兰,她的年纪就和陈嫣差不多,虽然没有经过宫中那些事,露出疲态,相比起宫中同年龄的宫妃来说称得上是年轻,可是到底不是小姑娘了,那种年轻小姑娘特有的青涩新鲜,她都是没有的。
而陈嫣不同,其实她也没有什么生涩感,但绝对还是新鲜的鲜活的
她站在那里就让人回忆起很多,都是快活的喜悦的热热闹闹的。这就像是年老的人看到年轻的人,下意识地就会感叹青春的美好。其实这个时候年轻人并没有做什么实际也不需要做什么,他们只要站在那里,就已经很美好了。
现在的陈嫣对于刘彻就是这样的存在,仿佛时光的彼岸,刘彻早就涉水而过,而陈嫣却留在了原地。仿佛是岁月也在优待她,所以她一如往昔。
这只能说,人的精力确实能很大程度影响一个人的外在气质,甚至外貌。
同年龄的两个人,一个高中毕业参加工作多年,另一个则大学在读。即使前者的工作也不需要日晒雨淋,但两个人站在一起起的时候,排除某些人天生生的嫩,一般都是后者明显比前者年轻生涩的多的。
这不是玄学,而是确实如此。
这个时代的女孩子,十岁上下就是半个大人,十三四岁就可以谈婚论嫁。等到十五六岁,基本上都已经为人妇为人母了待到二十多岁,最大的孩子已经能跑能跳,得开始操心孩子教导上的事情了。
这当然会影响她们的心态即使有的女孩子做了老姑娘,到了二十多岁还没有嫁人,心态也不会如同现代二十多岁的姑娘们二十出头,这在现代就是小姑娘啊,别人看她们年轻,她们看自己也年轻。
当女子将自己定位为年纪不小了的时候,自然就真的年纪不小了,神态中会露出成熟女子才会有的东西。
这些不会让一个二十出头的女人变老,但确实会消去一些新鲜干净生涩轻快。
陈嫣在这一点上,几乎没有受到这个时代的影响,至少影响不深。在这个时代生活了这些年,她也没有觉得自己年纪上了二十岁,好年华就远去了,事实上,她觉得自己最美好的年华才刚刚开始呢
她有自己为之奋斗的事业,平常会享受生活,在这个公元前没有太多娱乐的时代,她尽力给自己找到各种乐趣。还每天作息良好生活健康,注意锻炼身体,争取未来能长命百岁,好多看看这个世界在她的影响下能走到哪一步。
所以现在的陈嫣呈现出一种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很难呈现出来的活泼与新鲜。仿佛是一支水灵灵的芦蒿,你知道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充满了生机勃勃的力量。
明明刘彻自己也只比陈嫣大了七岁,但这个时候分明觉得自己和陈嫣已经是两代人了。她还是离开时的样子和年纪若是那个时候的年纪,刘彻生孩子早,确实可以生出一个一般大的女孩来。
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重温旧梦,或者说真正的重温旧梦。相比之下,之前接韩兰入宫,现在看来只是笑话一样。是时间太久,他有些忘记阿嫣的样子了,所以才会找到一个相差那样远的人暂时代替她,安慰自己的求而不得
太拙劣了
这个时候,他忘记了自己的顾虑和空虚这大概就是命运最最刻薄也最最悲悯的地方了,他用这种绝对的方式告诉刘彻曾经紧紧拽住他呼吸的存在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他以为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天真太天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