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神医这一生走南闯北, 经历颇为丰富,因此认识的各色人等也比较多。这些人不只是身份各异, 在人生经历上也是截然不同的。然而见识的足够多了, 有些别人眼里的古怪、出奇,在他们眼里就成了见怪不怪。
久而久之,人在他眼里基本上都没什么差别了这些人的差异不在于他们本身的一些特征, 而在于他们是不是患病,患的是什么病。
到了如今, 依旧能让他啧啧称奇、从众多病患或者非病患中摘出来,特别加上一个标签的人, 少之又少。
而陈嫣,无疑就算是一个了。
两年前有人把他从深山老林里挖出来,就为了给一个年轻女子看一点儿小病, 为此, 付出了他无法拒绝的报酬。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他并没有太把陈嫣这个名字放在心上, 确实,对方听起来是很很厉害, 做的那些事情、达成的那些成就, 哪怕他这个不了解的人也能感受到其中的困难。正是因为困难, 能把这些做成的人就更值得佩服了。
但也仅此而已了,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更有才能、出身更好、运气更佳,一切综合在一起, 堆出一个所谓的大人物人中龙凤。这样的人物过去有, 现在有, 将来一样有。
杨神医曾经有一段时间接触过不少厉害人物,其实接触的多了也就是那么回事。他们确实和普通人有差别,但这种差别对于杨神医来说不值一提至少不影响他将这些人划分进非病患、病患、各种病患。
而真正去医治陈嫣,最开始的想法才慢慢发生了变化。
这确实是个非常不一样的女子,他曾看到她是如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她并不是简单地有个好出身,又带上了好运气,甚至不止是有才能那么简单她分明是想事情的方式方法就和所有人大相径庭
仔细想想,这也很有道理啊一个人才能、运气、出身都占了,也不可能将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甩开因为才能、运气、出身三者俱全的人肯定不止一个,总有和他一样的幸运儿。
或许可以超前一些,但这个超前是有限度的一旦这个超前变得超出限度,甚至没有限度,这只能说明领头的这个人思考一件事的思路其实是完全不一样的
这就像是技术进步,如果只是传统基础上的进步,必然不会太大。如果猛然爆发出巨大进步,这更有可能是有了革命性的技术创新
陈嫣给杨神医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或多或少影响到了他陈嫣身上有一种想要去改变这个世界、改变这个时代的气质,她自己肯定不会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但是她身边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收到影响。
杨神医在南方的深山老林里呆了不到两年,最终决定重新出世呆在深山老林里虽然更符合他的生活习惯,但他终究不是没有一点儿目的的那种人,收集更多的病例,解决更多难题,这是他一直以来做的事情。
外面的世界或许麻烦更多,但更能帮助他达成目的。
虽然陈嫣的态度极大地影响了他,但实际上杨神医是没有想过自己还会和她有什么交集的。他和陈嫣本来就没有什么干系,除非陈嫣再次得了需要他出手的病。但说实在的,如果是在长安,人家未必没有更好的选择。
他在长安呆的时间并不长,但也听了不少新闻了恐怕不夜翁主有疾,整个宫中的疾医都会听候差遣。
没有想到,就在他带着这样的想法在长安治病救人,正打算要不要入蜀游历一段时间的时候,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发生一开始他真没有意识到颜异和陈嫣有特殊的关系。
他知道当年陈嫣是受了轻伤,被一个人伤的很深,但也不至于看到一个优秀的男子就联想到她身上。
还是颜异那一句惊才绝羡、世无其二提醒了他,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这样的女子,他所知的就只有陈嫣一个,其他人都称不上而当他没有联想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想到,可一旦联想到就会觉得什么都对的上
第一个,是两年前这个时间节点第二个是地点他记得当初那个叫桑弘羊的年轻人是去了琅玡郡临沂找人现在想想,复圣传人、颜氏家族,可不是在琅玡郡临沂么
最后,他隐隐约约记得,颜守称呼过颜异的字昭明似乎两年前他也听过这个。
这些线索,单独一条都不能说明什么,但是一起出现,这就很难用巧合来形容了。
这个时候的杨神医也彻底搞明白了他曾经诧异过,陈嫣居然会被一个男子所伤,毕竟在他看来,更有可能是陈嫣摧毁掉一个年轻人他太知道她这样女郎有着怎样的力量了。
现在看来,虽然还是觉得颜异竟然回去辜负那样一个女子,是非常、非常反常的,但对于他现在的状态却表示了理解。之前他的说法也不算错,陈嫣确实毁掉了这个他。
虽然这种毁掉并不是陈嫣自己动的手,而是眼前这个年轻人的一次反噬。
正如杨神医曾经所想,为她着迷的人是不可能去伤害她的。而颜异如此,是因为在此之前他已经深深地伤害了自己,而且在那之后,这种伤害还会持续不断地施加在他自己身上如同附骨之蛆。
杨神医镇定地看着颜异,脸上的神色转为平静,他静静地道“不夜翁主”
颜异猛然抬头看向他这也是这几日,颜异对外界最大的反应了。
杨神医却弄错了他这样大反应的原因,示意他镇定一些,然后才道“两年前,有人请老朽去东莱郡出诊此事老朽本不愿意,然而谁让有人开出了极优厚的条件呢。”
说到这里,他自己先笑了。
“东莱郡之病患便是不夜翁主,是时,不夜翁主已高热许多日了,病情反反复复。说起来,倒是与颜中丞如今差不了许多。”
“听闻病情起始是因不夜翁主于庭中立了一夜,当夜有风雪。那时天时虽寒冷,雪却很少下了,当夜的雪下至后来,也是半雪半雨不夜翁主身边人说,过去一冬,她一直守着天上雪。”
第一场雪没有来的时候,一直想着第一场雪。第一场雪下下来了,却是另一种忐忑。而这种忐忑,随着等待的人始终不来,变成了一种煎熬。这个时候,陈嫣只希望雪能够一直下下去。
只要最后一场雪没有到来,她就可以继续等下去假装她什么都没有失去,只是在等那个和她许下约定的人来见她
听到这里的时候,颜异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虽然之前他就脸色很差了,但现在却是在肉眼可见地变得更差。
杨神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大概是这个故事里的男女主人公自己都认识,甚至都成了自己的病患,这让他有了不一样的反应他很清楚地想起了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在过去的人生里,他曾经为之痛苦悔恨过的
后来,他以为自己已经走出了那件事带来的影响,但如今,现实却告诉他,一切还没完即使他已经不再年轻,老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一旦有一个引子让他想起那些,他一样会感受到曾经的那种悔恨。
原来不是遗忘,而是埋的深了些
他在伤害颜异,即使他一个字坏话也没有说,但是他很清楚他在伤害对方他经历过颜异现在经历的事情,所以知道什么样的话是最能伤害到对方他的每一句话都淬了剧毒。
“其实那便是最后一场雪了,只是也不知道不夜翁主如何想的,依旧觉得还有雪。那段日子一日暖过一日,本来春光明媚再好不过,对于她病情好转也有好处,然而却是每每暖一些,多一日旭日东升,不夜翁主的脸色就要苍白一分。”
“最后,冬日的裘衣被换下,不夜翁主这才不再等最后一场雪,也是那之后,病情才真的好转。说起来,那可是病了数月,真正伤了底子也就是不夜翁主这样的身份了,一般人家的女郎哪能如此周全医治。”
“若是差了一点儿,说不定性命便没有了。”
“颜中丞说说看,一场雪有什么好等的”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颜异再次咳嗽个不停,原本离的稍远的婢女甚至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这个时候连忙上前替颜异顺气。
“这杨先生看看我家公子”婢女十分着急,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颜异手中的丝帕摔了下去,上面殷红一片。这下婢女真的被吓住了,连手都在打哆嗦。
“慌什么”杨神医瞥了婢女一眼,伸出手去给颜异号脉,过了一会儿道“无事,不过是咳嗽的厉害了些。按着原本的病情,什么时候咳出血来也不稀奇”
说着就让婢女照看,自己则去重新配止咳药他其实知道,他对颜异说的那些话,那些实施的伤害,都是他想对年轻时候的自己做的。现在拿来对付颜异,有一些迁怒的一些。但那又怎样呢他本来就不是一个道德多么高尚的人。真的做了这样的事,也不见得有多少心理负担。
也就是现在,重新想起自己是大夫,颜异是他的病患了,这才开始做起本质工作。
很快,他配的新药就送到了颜异面前。
说实话,他以为颜异会拒绝这碗药的。原本的他就能不在乎性命了,现在面对更深一层的痛苦当他知道自己曾经伤最不愿意伤害的女子到何等地步的时候,这种痛苦理所当然地会达到新的高点。
他拒绝用药,难道不是可以预见的么
虽然早就知道自己曾经伤害了最不想伤害的人,但真正面对这种伤害带来的后果,一切又是不一样的了。
杨神医很清楚这个,因为他当年就是这样过来的。
但颜异没有拒绝这碗药,而是一口气饮尽,中间没有一点儿停顿。
之后两天号脉,杨神医意外地发现一切都在好转。不只是颜异的咳嗽和发热症状,还包括原本的心病,看起来他像是要放下过去的负担,轻松地活着了也就是说,杨神医的那一通刺激,狠狠地打击了他一次,而那之后他反而想通了。
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过,有的人郁结于心,还真得好好使其发泄一次经过一次情绪宣泄,一切就会往好的方向发展了。但这也只是一种无可奈何地医疗方法,因为强烈的刺激不仅有情绪宣泄的作用,也会有让病患情况更糟糕的可能性。
杨神医倒不会不忿颜异竟然好转了,略微意外之后,他又再次只关注对方的身体了。之前的那个他其实才是反常的,正常情况下他才不会管这些事,更不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
现在的他正常了,那么颜异就只是他的一个病患,再没有别的特殊之处,他也不需要特殊对待颜异。
颜异配合医嘱,好好吃药,每日还会在院子里走两圈,几日之后病情已经彻底痊愈了。颜守到了此时才真正放心下来,看着颜异似乎比生病钱更好的脸色、更好的精神,在他心里杨神医已经是真的神医了
这个时候杨神医基本上也要告辞了。
就在他要告辞的时候,颜异忽然问他“含光我是说阿嫣她当时是如何说的”
这句话没头没尾,但是对话的两个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杨神医想了想,露出了一个相当不解的表情“颜中丞此时已无必要再问此话了,不是么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难道不是儒门先贤孔夫子的教导么”
过去了就是过去了,现在再提当初又有什么意义呢
“阿嫣如何说”颜异重复了一次那么简单的道理他何尝不明白但是这世间事就是如此了,不是知道道理就可以幸免于难的。
杨神医定神看着颜异,良久,终于是叹了口气,道“痴男怨女、痴男怨女,古今从来不少此时再弄明白又有何用”
话是这么说,他终于还是说明了他所知道的桑弘羊曾经去找颜异,回来之后本打算告诉陈嫣什么的,但是陈嫣阻止了,她决意不要去听不是因为她恨他,如果她恨他,她才要听呢毕竟已经记恨了,肯定是在乎的。
也不再爱他因为她根本不再抱有幻想,不去幻想他的不来是因为身不由己,他是有自己的原因的。
她已经决定不爱也不恨了,因此才会什么都不听。还有什么必要知道呢他是因为负心薄幸而不来,又或者身不由己、自有苦衷,这对于一个不爱也不恨的人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
当然,别说当时的桑弘羊了,就算是杨神医这个外人也看的出来,这个不爱不恨必然是虚假的。越是如此,就越是在乎就算一时这种在乎显示不出来,也会埋藏在内心深处,当有机会见光的时候,立刻长成参天大树。
只不过,这个话杨神医就没有和颜异说了这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
待到杨神医离开,颜守也自己做自己的事去了,颜异就立于庭中一株梨树下,此时梨树已经郁郁葱葱了,正是生机勃勃的样子。
颜异仰着头,看一片片绿叶是如何在风中舒展,发出飒飒的响声。曾经有一次,他就和陈嫣呆在树下,什么也不做,听风吹树叶的声音。
说起来也是怪,两人一起的时候,似乎什么事都会变得有意思起来其实说起来都是一些并无多大趣味的事。只是因为有了对方,两人就完全察觉不到其中的乏味了。
听了好一会儿,他才舒了舒衣袖,正了正衣冠,缓缓往外走。
稍等一会儿,他已经乘上出门的车了,车是往城外去的目的地是永华殿。
这并非临时决定,当他开始好好吃止咳药时,其实就已经想清楚了。刚刚非要杨神医陈嫣说了什么,更像是了却一桩心事,却是不会影响到早就计划好了的事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