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队靠港之后, 陈嫣所在的主船更忙了。之前就开始准备下船的一应事,这个时候则在做最后的准备工作。
“翁主”陶少儿在陈嫣身后轻声禀告“永安城宋科长求见。”
陈嫣坐在镜子前, 眨了眨眼睛“宋科长”
回忆了一下,她才想起来, 主管蓬莱岛这边港口进出口的科长确实姓宋。当下心中有了底, 轻轻摇了摇头“让他等着罢来的也太急了, 有些失礼呢。”
陈嫣最后一句话貌似是自言自语, 但分明是借此表明了态度。这下不用她再说什么,身边的人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陶少儿应喏一声告退, 又穿过几重船舱,这才抵达宋科长候着的舱房。
“姑娘”宋科长深谙宰相门前七品官的道理,陈嫣身边的贴身侍女面前,他可没想过拿大,立刻站起了身。
陶少儿心中暗暗纳罕, 这位看上去不是一个不知进退之人,怎么就这么惹了翁主是的,就是惹到了陈嫣, 陶少儿敢肯定这一点
陈嫣说宋科长此时过来不妥当,是失礼这确实说得出道理。一般来说, 一个人经历舟车劳顿之后肯定会非常疲劳,什么都不想干。大家都能体谅这种心情, 所以正常的朋友不会在好友搬家当天去贺乔迁之喜, 而是会在之后找一个合适的时间。
当然, 这个时间拖的太久了, 也是一样的失礼,得不早不晚才算最好。
不过说到底这也算是一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果真的是好朋友,搬家当天过来恭贺又何妨若是因为自身一些不可避免的因素最后没有来祝贺又如何因为关系已经亲密到那个程度了,这种小事也不可能影响到情谊。
陈嫣之所以这样做,就是在挑宋科长的刺
而在陶少儿看来,陈嫣并不是没有理由消遣人的人。现如今这样针对宋科长,必定是宋科长先前做了什么。
事实上,宋科长也确实做了陈嫣不喜欢的事情。陈嫣现在已经知道了,蓬莱岛这边心里头有小九九的,宋科长算是重要人物了。
“宋科长稍待,翁主正在更衣、换妆。”陶少儿始终保持一个神色,既不显得慢待,又有一种公事公办的意味。而说到这里,她又道“要奴婢来说,宋科长此行来的太失礼了船这才靠港,翁主有许多事要料理,这时来拜访,确实显出了宋科长的殷勤,但在翁主那里,实际上却是不懂事的。”
听陶少儿如此说,宋科长原本堆在脸上的笑意一下消失不见了。勉强扯起笑容,宋科长小声问道“这陶姑娘,这是翁主说的,还是”
宋科长真没想到,自己才过来就吃了排头按照道理来说,陈嫣刚刚来蓬莱岛这边,不是应该先以稳为主,安抚住他们这些人吗这到底只是就事论事,还是所有事情都知道了,在敲打他
一时之间想了很多,整个人心慌意乱了起来。
陶少儿矜持一笑“翁主要忙的事情如此多,也不能说这样的话只是咱们这些人靠察言观色活着。翁主想到说到的事情要注意,想到了,还没说或者不好说的事情,也该要注意才是。如此,才能长长久久地办事,您说是不是如此”
似乎是意有所指总之,陶少儿是不会承认陈嫣自己亲口说过宋科长失礼的。因为这就等于两边没有缓冲了,真这么干,显得陈嫣这个做老板的不尊重,太专断,也会让事情没了转圜的余地。
陶少儿不知道陈嫣到底想要怎么做,在最后知道全部情况之前,她决定还是先留有余地再说。
宋科长这时能说什么呢,只能陪笑说是了。
“宋科长便在此处舱房内稍后罢,翁主稍过些时候,腾出空来就见您了。”陶少儿说完这个就要走。
宋科长却是留住了陶少儿“陶姑娘且慢在下只在多年前远远见过翁主,实在不熟悉翁主的规矩。若是有不好的地方,想请陶姑娘能帮着解释一两句。只要翁主提出来,在下一定会改。”
说话间,还从袖中拿出了两根金条,这是要收买陶少儿了。
陶少儿却没有收这份礼物的意思,只是道“宋科长说的意思奴婢都知道了您也放心,翁主向来都不是吹毛求疵之人。若是您真有难处,决计不会不问青红皂白就如何如何。”
这话表面上是在宽慰宋科长,其实其中意味轻飘飘的,听来简直句句都是敲打。这还没怎么样呢,就考虑到时候要如何惩处了
宋科长的额头都冒出汗了,最后只能看着陶少儿离开。
宋科长年纪大约在四十岁上下,这个年纪在此时不能算年轻,但年老也不至于。毕竟来蓬莱岛这种地方工作,也不敢派遣年纪太大的人,一色的都是青壮年图的就是抵抗力强,水土不服一般折腾不死他们这些人。
然而,就是这个正当壮年的年纪,在整个集团中却算是年纪大的了。没办法,以陈嫣为首的创始人团队就年轻的可怕这就导致了年轻文化是刻在集团基因里的别的地方会被说成是乳臭未干的年轻人,一般不敢用,也不能用,但在陈嫣这里,只要证明了自己,陈嫣就用,并且是大用
这种模式就是能者上,不能者下再配合集团已经成熟的培养制度,年轻人往往能够长江后浪推前浪到了宋科长这个年纪,如果还没有做到一个有前途的位置,估计之后也没什么出头的机会了。
事实上也是如此,集团内部的人才评定中,他就从没放在重要的位置真要论现在的职位,他在集团内部也算中层了,不至于如此。但考虑到他的潜力已经被挖掘完全,人才评定那边也要考虑到这点,分数必然是不高的。
来到蓬莱岛之后,宋科长一度以为自己被流放了。后来逐渐适应工作,这才意识到,陈嫣非常舍得给这边投资,这是超出理性的这样看来,这边做事倒也不那么差了,这才渐渐用心起来。
只不过,宋科长也认可了一件事,那就是他的极限就在这里了。就算他不在蓬莱岛上退休,估计也是在集团内部一个差不多的位置上结束一切,再无往上冲的可能。
既然再怎么折腾都只是这样,工作之余宋科长就全心全意为日后的生活打算起来说得直白一些,就是往自己碗里扒拉好处。
起了这个心思,之后的事情就自然而然发生了蓬莱岛确实是一个收拢好处的地方,别看如今这里还是收不抵支,每年需要陈嫣补贴许多,不然开发工作根本做不下去。但对于已经在这座岛上生活的老百姓、商人、地主,这里却是一个好地方。
宋科长这些人别的不相信,却还是相信陈嫣的眼光和坚持的。
蓬莱岛会一直开发下去,而且会越来越好肯定会的。
而像宋科长这样的人,想要在如今一切都只是起步的蓬莱岛置办产业、捞足好处,这是非常简单的事他们拥有权力他们需要调动的也是权力,除此之外,并不需要再支付什么。
说得实际一些,其实就是在挖陈嫣的墙角。
这些事情做的时候虽然心虚,却并不真的那么害怕,大概是蓬莱岛天高皇帝远,反正当时他们是真的觉得没什么。特别是后来,这样做的人越来越多,想着法不责众,就更大胆了。
然而,现在宋科长是真的开始慌了只是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慌什么。
他以为自己并不惧怕不夜翁主,要知道做出之前的事前,他也是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的。而且这种心态保持了多年他实在想不通,怎么如今连人都没有见到,一切就都变了。
只能说,有些影响并不体现在表面,而是藏在更深的地方。陈嫣这些年来战绩显著,所谓树的影、人的名,这些东西还真不能轻忽她既然已经做成了那么多别人眼里看成是奇迹的事情,那么她无论做什么,其他人也会先掂量掂量。
如果是做她的朋友、部下,肯定会觉得心里踏实、信心十足而如果站在了她的对立面,此时就该下意识慌张了没有理由,就是因为这个人是不夜翁主陈嫣而已。
正在宋科长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人走进了他所在的舱房,还不是一个两个。
其他人虽然比他晚了一些时间,但这个时候也到了。因为都是要见陈嫣的,所以被一起安排在了这边。
“诸位先生且先休息休息,这船才刚刚靠港,翁主实不能来相见,得稍等片刻才行翁主令奴婢给诸位先生致个歉。”
婢女给众人致歉,众人自然不会说哪里不好,一个个纷纷道“哪里哪里,是我等来的太早,反而饶了翁主,实不敢受姑娘的礼”
沈科长被领进船舱之后,一眼看到了一个人单独候着的宋科长,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就知道,和其他人一样,他也在等候拜见明明比其他人早到了这么久,却没有见到人。
说实在的,沈科长觉得这非常耐人寻味呢
陈嫣是在小半天之后一起见的所有人。
“辛苦诸位了”陈嫣站在屏风之后,舱房窗外的阳光投射进来,影子便映在花鸟纹样的屏风上。一众来拜见的人,纷纷低着头,并不敢多看。
陈嫣缓缓从屏风后绕出来,又笑了“全是吾之过错,应该早些见各位的,却没想到到港之后还有许多俗事。”
其他人能说什么呢,只能纷纷表示不耽误,一点儿也不耽误,翁主贵人事忙,这本就是应当的不是陈嫣的错,完全是他们失礼,应该计算一下时间,迟一些来拜见才是。只是内心急切,这才失了分寸云云。
陈嫣笑笑,不说话,一步一步走到了打头的一个年轻人身前“是郭先生吗”
郭凌是低着头的,所以能看到菡萏色的裙摆,刺绣繁复,上面还夹织了金丝银线,一点儿鞋尖露了出来,鞋头上绣了戏水的锦鲤,锦鲤边上有荷花,荷花是用细碎的宝石串出来的,流光溢彩。
有一瞬间的出神,郭凌却很快收回了神思,拱手道“当不得、当不得,翁主过于客气了我年少不知事,不过是诸位同僚扶持,这才舔居此位。翁主尊称先生,太过了。”
陈嫣一下就就笑了出来“我曾听说,郭先生在蓬莱岛是无人不惧的,只因为行事果决,既是敢于奖赏,也是敢于杀人您这样的少年人,怎么能说出这样暮气的话”
有些事情能做不能说,拿到台面上就是另一回事了。但是陈嫣现在就是轻飘飘吐出了杀人两个字,此时其他人已经是一个激灵,脊背生出一片冷汗了。
反而是郭凌本人,眼观鼻鼻观心,似乎是丝毫不受触动的样子。
看到他这个表现,陈嫣也没有继续说什么,转头和别人说话去了。先把每个人和资料上对上,闲话两句说实在的,这才像是主佣第一次见面说话该有的样子,大家只是认识认识,至于更多的事,那得等到稍后。
第一次见面还是和睦、稳定为主。
不过,陈嫣哪里是甘于如此的人,与大家说了一圈话之后,她很快话锋一转,道“宋科长”
宋科长太阳穴跳了跳了,本能地不想听,但理智压倒了本能,缓步出列,道“翁主”
陈嫣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目光很快转移到旁边点燃的香炉上,用调香的工具拨弄了几下香炉内的香料“宋科长在我家产业做工多少年了”
宋科长嘴唇抖了抖,轻声道“回禀翁主,十、十二年”
“十二年啊,那可真够长的,不可不扣的老人了。”陈嫣叹了几声,声音非常轻“前后做足了十二年的老人,大多都身居高位,再不济也能舒舒服服过日子。想宋科长这样,位置不上不下,还辛苦的可不多。”
来到蓬莱岛上做事,虽说可以带家眷,每年也有回老家探亲的假期,但对于不太愿意长久远离家乡的华夏人来说,始终不是什么好事。如果有得选,宋科长确实不会愿意来到蓬莱岛。
“宋科长心中恐怕有怨言吧怨我不照顾老人”陈嫣声音不大,但是在舱室之内却听的清清楚楚,因为除了她之外其他人都不敢发出一丁点儿响动。
话音刚落,一片寂静,能听到的些微响动就是陈嫣弄香炉发出的轻微触碰、悉悉索索声。
“不、不敢小人怎么敢”宋科长额头的汗唰地流了下来“小人原不过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赤贫人家子弟若是无翁主提拔,哪能有如今再是感激不过,哪里来得怨。”
陈嫣却不管他的表演,她今天就是要一见面就发难,将所有人打个措手不及。
当下接过身边秘书递来的一叠文书,往宋科长脚下一扔“话可不能随便说,若是这就是宋科长的感激,那我还真不敢要您看看,要我亲口说出来吗”
文书上记载的是宋科长损公肥私的证据但有一说一,这种程度的捞好处,尚在容忍范围之内。虽然说水至清则无鱼是一句很混帐的话,听起来像是在给贪污开脱然而事实上却是一种无奈的现实。
所以,一般来说这种程度的作为是不会让一个倒台的陈嫣之所以拿这个来恐吓对方,只是因为那些小九九不好放到明面上来说一旦拿到明面上说,证据不好收集,难以服众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那太容易心证了,一不小心就会牵涉大半个蓬莱岛,打击面太大,事情收场起来麻烦。
陈嫣就算是想轮换掉蓬莱岛上但多数雇员,还要斩断一些不该伸出来的小手,也不能这么直接正面刚。不是不能,而是真没必要不过她可能不知道,她现在这样的做派,在在场的人眼里已经是不折不扣的正面刚了。
宋科长哆哆嗦嗦地把文书捡起来,才知道这是什么,心里知道这不过是潜规则认可范围内的错处,但又不能当着陈嫣的面这么解释。领导在的时候讲什么潜规则,讲世情如此,这不是找不自在么
当即就拜倒在地“翁主、翁主,这小人糊涂啊”
陈嫣也不和他废话,挥挥手道“按照道理来说,我该撤了宋科长的职,送宋科长回中原宋科长日后也和我家产业没关系了”
其实就是撤职、追责但这是很难接受的,一方面,宋科长还能工作一些年,占住现在这个位置,收入丰厚,还有种种收入之外的好处。另一方面,顺利退休的中高层还有退休金可拿,这样开除就没有了
对于普通人来说,有人给自己养老,绝对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只是”陈嫣这个时候转折了一声,然后扫了一眼船舱内诸人“只是宋科长也是老人了,资历深。而且别人都不愿来蓬莱岛的时候宋科长来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这样处置了,怕是有人觉得不妥,伤了上下的心”
说到这里,陈嫣顿了顿“我也为难,不如诸位说说看,宋科长之事如何处置罢”
陈嫣此话一出,在场几人都是你看我我看你,想要说话交流,又不敢,但从眼神来看,都有些迷惑了郭凌却是眼睛里精光一闪,瞬间明白了什么。
这会儿,有人试探道“宋科长虽有错,但这些年的功劳也是真的,将功补过也是有理不然翁主留下宋科长,以观后效若是今后还有错处,再发落不迟”
陈嫣听了这话,不置可否,既不摇头,但也没点头。
此时沈科长跳了出来,道“此事绝不能如此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若是因为宋科长有些许功劳就如此放纵,那些年老有功的,岂不是都要学的肆意妄为了公事,在下觉得还是得公办”
沈科长之所以此时跳出来,一方面这是他的真实想法,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隐隐约约明白了些什么他得表明自己的立场这个时候大老板都来了,哪里还用避着其他人,隐藏自己的想法。
果然,陈嫣虽然还是不说话,但眼睛里多了一丝笑意。
过了一会儿道“都有道理呢别拘束,诸位都将自己的意思说说。”
陆陆续续的,大家都表明了自己的想法。
到了最后,陈嫣才道“诸位的意思我都知道了,这事我会再考虑的不过今日天色渐晚,我这边也要入城了”
这就是要送客了,在场的没有一个那么不知趣,于是纷纷告退。
众人鱼贯而出,原本站在最前方的郭凌这下自然落到了最后头。出舱房门的时候,他像是不经意一样,回头看了一眼。
穿菡萏色衣裙的女子,身形纤细他这才算是真正看清了这位传说中的大人物。
“倒是和我想的不一样”下了船之后郭凌自言自语了一句。
来接他的心腹不明白他怎么说了这么一句话,不过郭凌也不会解释这个他在此之前自然有过关于陈嫣这个大老板的想象,在他的想象中,这会是一个精明、厉害的美人。
是的,当然是美人,毕竟不夜翁主的美貌也是有名的。
就像那些性子强势、会打马过街的公主一样虽然郭凌也没有见过公主,但他少时生活在诸侯国,见过诸侯国得宠的翁主是何等跋扈肆意的。
而刚刚一通呢,确实可见这位不夜翁主是个不简单的之前她只是放纵了蓬莱岛,如今想要把蓬莱岛抓回手中,也是举重若轻,丝毫没有小心行事的意思。
但看到她的人人说相由心生,一个性格凶狠的人是生不出慈悲的面目来的。陈嫣的人,可和她的精明强干不统一。
又轻又软,就像他少时捉过的鸟雀,团了一团在手上,轻而易举就能掐死
“这些日子可要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