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异是以逃的姿态回到临沂的, 狼狈的厉害。
走在回家的路上,颜异有的时候忍不住去想, 会不会不久以前阿嫣才刚刚从这里走过陈嫣应该是回齐地了, 而他的目的地也是齐地。一个是东莱郡,一个是琅玡郡,在版图上本来就是挨着的。
然而这种想象本质上毫无用处, 只会让人更加怅然若失而已。
一路上, 颜异总是默不作声, 虽然他本来就是一个寡言的人,这样还是太过异常了。颜守想要和他说说话, 但他不愿意说,也说不出什么来, 所以唯有沉默而已。
颜守将颜异交换到了族长手中, 本能想逃因为他得面对家主的质问。
出门的时候好好的人,怎么这就回来了颜异是这一代的希望,本来的目标可是封侯拜相这就回来了,这算什么另外,和平津侯家的婚事又是怎么回事来信中只说这件事不成了,却没有怎么解释。
身为族长的颜产没有直接问颜异,因为他同时还是父亲,他敏锐地意识到了儿子的状态不太正常。当一个人处于非常状态的时候, 他身边的人都会下意识地迁就他, 很多时候这甚至会相当违反社交规则。
颜守又有什么办法呢, 只能将事情和颜产说明了一番, 从头到尾,不敢有一点儿遗漏这件事可不是小事,真的让他背锅,即使只是一小部分的锅,他都是背不起的。所以他只能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知,以此说明一个真理。
这次的事,真是非战之罪啊
“冤孽冤孽啊”颜产衣袖扫落了书房中的摆设,语气中充满了怨恨、很铁不成、痛苦站在他的角度来说,这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家族出这么个希望不容易,培养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到了收获的时候,却出了这样的事。
对于颜产来说,确实是个不小的打击。
颜产去找自己的儿子就像之前那样,他打算说清楚一切,命令儿子重新站起来他得明白,这样是毫无意义的或许这个时候真的很痛苦,但他选择如今的路,什么都改变不了。
“昭明你得明白你为此付出了何等代价既然已经付出了这等代价,此时半途而废,你又对得起谁呢”颜产几乎是循循善诱。
然而颜异却是依旧一言不发正如他年轻时候就已经明白的道理,语言表达本身就是对自身想法的一次损害语言是很有力量的东西,同时语言也是最脆弱的东西。他不喜欢通过语言证明什么,而是偏爱身体力行。
他无法对父亲大人解释这个问题,不是说不出一些东西,而是纯粹觉得说不出自己的心,而且说了也没用他的父亲想要听到的并不是那些
颜产的话并不是毫无道理,后是就有一个沉没成本的概念。既然已经付出了那么多,那么,即使是错的,也得一错再错不然的话,曾经付出的那些不久白白付出了么这是很难接受的,
既然已经为了自己的抱负、事业心默认放弃了爱情,那么就要好好做这件事才对不然曾经的所作所为算什么
但是,这个时候的颜异已经很难用这种理智的判断去考虑自己的人生了如果时光能够倒转,倒转会许多年前,有人告诉他,他有一天会让自己的人生成为这个样子,软弱、痛苦、毁灭最后什么都没能抓在手里,他是绝不会相信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的一切倒是应了某些人的评价。
陈嫣身边很多人都做出过类似的判断陈嫣是一个极其容易毁灭身边异性的人,爱上她佷容易,与此同时,爱上她又是一件过于危险的事。一旦迈出这一步,往往就是泥足深陷
说起来,如果没有陈嫣存在,或许他的人生会好很多也说不定。
但颜异无法真的做出这个判断,说到底,他的人生是自己过的,所有的选择也是他自己做的。不管好坏,一切其实和他人无关真怪罪到陈嫣身上,那怎么可能呢从法理上来说不对。从颜异的个人情感,更是不可能的方向。
事实上,感受是相互的当他在这件事上感受到了痛苦,陈嫣也是一样在这件事上,他反而是做坏事的那一个。
至少颜异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外人眼里,陈嫣毁了他。但颜异自己却是无法认可这个结论的,说的好像他的人生是别人手中的提线木偶一样。如果说,他的人生被毁了,那只是他自己毁了自己。
而从感情上就更难以接受了,对于颜异而言,爱上陈嫣这件事从来不是什么错误,他们之间更不能说谁毁了谁。如果连这个都否认,那就太丑陋了他们没有什么问题,他们只是输给了一些别的东西。
陈嫣觉得是刘彻,是种种巧合,颜异觉得是自己的软弱,以及一点点命运。
颜异恭恭敬敬向自己的父亲行大礼,一举一动依旧如同少年时陈嫣曾经称赞过的,觉得他每走一步路都像是尺子量出来的一样,是礼仪的标尺
他轻声道“父亲大人,是孩儿不孝”
他真的不能再去背负过去的抱负了,或许在付出了巨大代价之后放弃,是很难的选择。但对于现在的颜异来说,继续背负是更难的事。人总是强调肉体上的痛苦与疾病,常常容易忽视精神上的重担
现在的颜异,正是精神上的痛苦已经到了极点,不断地折损着他的生命,誓要将他熬到油尽灯枯为止
为了抱负付出的代价,之前林林总总得到沉没成本未来还会有一个概念,叫割肉止损,生动形象,正好也能说明现在的情况。割肉或许会很疼,但疼痛这种感受本来就是对比得出来的。如果有人脚受伤了特别疼,自然而然就会忽视掉原本手上的一个小口子,即使之前他还为了这个小口子疼的流眼泪。
注意力的偏移就是会忠实地反映到肉体上
到了这里,就真的没什么可说的了颜产原本的想法是非要说服儿子不可的,但是看到儿子的目光,心中悚然一惊下定决心做某事的人,和心态摇摆,有可趁之机的人,神情目光上都是截然不同的。
颜产不是什么精于揣摩人心的人,但他不至于不了解自己的儿子他从小就执拗,而现在,他是决计不会回头了。或者,这样说还有些不准确,说的好像他很有精力,要和劝服他的人作斗争一样
实际上,他的儿子要死了颜产是忽然之间明白的。
颜异在家拜别了父母,他不想呆在临沂,选择了去东莞县住一段时间。对于外面的人来说,他去东莞县并非什么奇怪的事,东莞县山清水秀、物阜民丰的,本来就是一个好所在。更何况他曾经在那儿做县令,如今故地重游实属正常。
“公子”阿梅意外见到了颜异,非常吃惊。
阿珠和阿梅是颜异曾经的婢女,也是侍奉他时间最长的婢女。本来颜异母亲的意思是让这两个婢女成为他的姬妾的,但是他显然没有这个意思。后来这件事自然没了下文,阿珠和阿梅也就有了另外的未来。
阿珠嫁了人,对方也是府中的奴仆。阿梅则没有选择嫁人,而是教导后面的小婢女,依旧留在内宅伺候。
虽说是在内宅伺候,可内宅这么大,颜异又少有会老宅的时候,这么些年,阿梅竟是从未与颜异见过了。
阿珠虽说是个奴婢,却也是在内宅之中做细活儿的,所以并不显老态。三十出头的人了,说是很有风韵也是可以的不过,从眉梢眼角,从微微下垂的嘴角,不再紧致的肌肤,从方方面面,都泄露了她确实在衰老的事实。
这种衰老更多是一种感觉,说不出来,但从内到位,却又是无处不在的。
颜异见到阿梅,忽然就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那个时候他只是一县令,还在东莞县履职。就是在那个时候,某一年的夏日,他和陈嫣不期而遇几乎是一见她,他就爱她了,只是当时的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已。
现在,站在时间长河的彼岸望过去,却是再清楚不过的。
原来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这是颜异才意识到的。见到陈嫣的时候,他是感觉不到这个的,因为他看陈嫣,什么时候都如同初见。直到阿梅出现,像一个时间的刻度一样出现,他才猛然惊觉,原来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颜异只带了两个仆从,以一种不紧不慢的速度来到了东莞县。这个过程中他没有惊动任何人他也不想惊动任何人他来东莞县的目的不是参加各种宴请,被这样那样的人求见,如果没有人知道颜异来了东莞县,或者没有人认出这个只带了两个仆人的人就是颜异,这就最好不过了。
当初在东莞县履职的时候,颜异也买下了一所宅院,不算大,但住下现在一主两仆实在是绰绰有余这些年这里始终由一个老仆照料,因为颜异的一些私心。并没有因为他的离开就卖掉。
老仆迎了颜异进来,觉得意外之余也没有多问什么对于他来说,主家的一切其实都是不懂的,既然是如此,打听那么多做什么
“公子,天凉了。”仆从在颜异于廊下读书的时候,小声提醒。
颜异并未说什么,只是和仆从一起把书册一起收拾进了书房,然后仆从就退下了他一直保持着过去的习惯,自己在书房的时候,其他人是不许进来的。不,应该说还有个例外,陈嫣是唯一能和他共用一个书房的人。
放下了书册,颜异将某个匣子从书箱中抽出来从家里带来的书籍还没有收拾好,很多东西都还没有摆出来。
匣子并不大,里面放的东西也是寥寥。比较有存在感的是一些信件,用皮绳捆扎了起来,非常有分量。写这些信件的时候,纸还没有出来呢,所以都是布帛确实是有分量了。
其他的东西就很不突出了,譬如那豆子大小的金玲铛,拈在手里真的是小小一颗。
颜异轻轻拨弄,还发出声响他忽然有些庆幸,庆幸这是金质的。如果是别的材质,难免会锈蚀,难免会变得暗淡无光。可这是金子做的,所以即使过去这么久,它依旧是最初的样子。
据说有人会用情比金坚来形容感情坚定又长久,其中缘由大概就是这么来的吧。
其实最开始和这个金玲铛一起的,还有一朵花。只是这朵曾经半开半闭的花朵从鲜嫩不再,到失去水分,再到化为灰灰,到底没有抵抗住时间的力量,现在已经彻底没有了。
而就是这么个小小的金玲铛,以及一朵花,成为了故事的开始。
当时他在河边洗脸,洗去酒宴上饮酒之后的脸热世事有的时候就真的那么巧,命中注定的人从那里经过。
只缘感君一回顾,从此眼里再也没有别的风景了。
现在想想,当时的他简直不可思议从小就学着要克己复礼,一举一动都是礼仪规范的颜氏宗子,当时的他竟然会伸出手去抓住一个女郎追在飘带上的铃铛这真的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而后,那个女郎在擦肩而过之后回头,向他抛了一朵花那哪里是一朵花,分明是裁定了命运。
他收下了那朵花,就意味着他接受了未来的一切。
这看起来只是普普通通的青年男女邂逅故事,但放在颜异这个端方君子身上,就显得那么的不可思议
只能说,相比起理智,他的本能先发挥了作用。他分明意识到了那个飘然而至的人才是最重要的,重要到了那一刻可以毫无悬念地压倒理智,压倒他从小到大学习的那一套规矩礼仪。
阿嫣又拨弄了一下小铃铛,颜异张了张嘴,却是无声的。
真像一场梦啊,梦醒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还真是那么回事儿呢,从一开始遇见,就不像是人世间,简直像是一个凡夫俗子沉迷于自我耽忘的想象。
颜异就这样在这故居住下了,他并不出门,有人意识到这座宅子搬进来人了,问起来也只对外说是颜家的亲戚借住。得了这个消息,就算是原本颜异的旧识也不再在意了,让颜异得以清闲。
这个时候,他不想要任何交际,他只想一个人呆着。
他都不出门的,只是呆在院子里小小的四方天地。整日也不见其他人,就算是仆人也只是在固定的时候扫过一眼,其他的时候都在整理一些书籍易经道原这些,都是他曾经给陈嫣讲过的。
有些答应给陈嫣讲的,但临到这时发现竟还没有讲完。将来也没有机会讲了,想到这一点,颜异觉得沉甸甸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只能从头到尾再读一遍这些书,将想法记录下来他是无法将这些东西寄给陈嫣的,所以只能寄到长安去。长安正在大规模修书做注,如果用到了一些他写的内容,或许有一天就会被陈嫣看到吧。
这是当然的,陈嫣对这套书是花了心思的,比较重要的几部经典,她是肯定会看的。
这种自我圈禁、终日不见人、只见书的日子过久了,佷容易让人忘记日期,忘记外面的世界,最后忘记了时间流逝、世界的真实与虚幻。听起来很夸张,实际上没那么玄乎。
放长假、整日宅在家里的宅男宅女也有这样的时候,一觉醒来不知道是梦里还是现实,更不知道今天是哪一天了。
颜异只不过症状更严重一些,宅男宅女往往几秒钟就能分清楚现实与梦幻。再花几秒钟摸到手机,打开,看到了时间和日期,也就确定了一切。至于颜异,他发呆越来越多,往往很难回过神来。
这样一来,过去种种就更像是梦境了像到什么程度想到即使是清醒的时候颜异也有些分辨不出来了。
修书做注其实也好,至少让颜异有了个事做,不至于整天想太多。如果没有这么一件事,他的精神状况只会更差
颜异是正在修书的时候得到的消息陈嫣离开了齐地,不,应该说她离开了大汉。
对于陈嫣的行踪,几乎没有人能把握。毕竟天大地大的,她哪里都去得不要说大汉土地上了,就是海外,她一样纵横驰骋呢
但是她在不在齐地,对于齐地的人还是有点儿把握的虽然这个把握往往很滞后。即,她三月走的,或许五六月才能为一些人所知,而这个时候说不定她已经回来了。
这个消息是临沂传回来的,来信的人是颜守大概这位族兄觉得他会想要知道这个消息吧。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知这个消息,滞后信息确实有机会得到,但也不失那么容易。
齐地就是陈嫣的王国,她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就可以在这块土地上达到最好的保密效果。
离开了大汉,去到了海外。颜异想起了陈嫣说起海外诸国时的如数家珍,对于很多人来说,海外是一个危险且未知的虚幻国度,但对于陈嫣来说却是另一回事。很大程度上,海外是她的乐园。
她曾经告诉他极西之国政治的利弊,现在想来,恍如隔世或者说,那些事是真的发生过的吗这下连颜异自己都不确定了。
颜异想知道陈嫣到底是去了哪里,在陈嫣的熏陶下,他对海外诸国的了解是比较深的,至少不会把那些国家笼统地看成一个整体。其实知道这些也没有意义,但他就是想要知道。
从现在起,他爱她,真的就和她无关了而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执拗地留下一点儿虚幻的联系。
然而,即使是想知道也是无法,到了最后,颜异只能继续修书做注,至少这些东西或许能被陈嫣看到即使看到的时候她根本不会知道这和他相关。
修书做注的日子是很安静的,安静到了让某些知道相关内情的人忧心忡忡。比如说临沂,一直未听闻颜异的消息,心里肯定是忧虑的。颜产到底放不下做父亲的威严,只能让颜守走一趟东莞县,替他看看颜异。
颜守本来就知道这件事的始末了,自然是办这件事的最佳人选。
怀着只有自己明白的心情,颜守在一个春夏之交的日子来到了东莞县。
出乎意料的,颜异的精神不错,作息也非常规律每天在固定的时间起床,固定的时间睡觉,就连一日两餐也妥妥当当,既营养充足均衡,又不至于过度,是养生惜福的做派。
平常空闲时间,颜异并不出门,只是在家修书做注而已。甚至会在院子里散步,就算是锻炼身体了。
颜守并没有任何盼着颜异不好的意思,但颜异这时的样子着实出乎了他的意料。从长安回临沂的路上他是看过颜异是如何再也支撑不下去的,他并不觉得颜异的性格,这么短时间内就能恢复过来,仿佛没事人一样。
“昭明你没事吧”颜守下意识问出了口。
颜异似乎完全清楚他的意思,眼睛里有他看不懂的东西“无事我只是只是想要活的长久一些罢了。”
在修书做注,不知梦境还是真实的日子,他无疑是痛苦的、找不到出路的。而这长长久久的痛苦其实并不让他讨厌,事实上,只有处在这种痛苦中,他内心的愧疚才会少一些。
陈嫣并不觉得这件事是颜异的错,但颜异自己有自己的判断。
当一个人处于极大的痛苦之中的时候,原本对于某事的愧疚是会减轻的这些痛苦让人觉得这是惩罚。
所以得长久活下去死亡其实是佷容易、很简单的事,只要一瞬间下定决心就可以了。死了之后就人死债销,一了百了颜异不要这个,他得单方面和她纠缠到死,这是他欠她的。
“你信吗,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注定要为另一个人受苦,只是有的人遇到了,有的人没遇到”当年她是玩笑一样说的。
他信,他只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