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嫣刚从海外回大汉的时候, 消息是保密的。毕竟当时她还要试探长安那边的反应, 要是形势不好,她总不能去长安送菜吧所以从一开始她就没有弄出大阵仗。踏入齐地之后悄没声地就摸到了洛阳, 洛阳那边有桑家给她打掩护, 可以说是天衣无缝。
再加上这个时候通信不容易,在当时除了有限的自己人知道事情首尾, 其他人是没有收到风声的。
直到她确定了长安的反应,这才名堂正道打出旗号。于是一些人知道了哦,不夜翁主回来了。
不过,就算是这个回来, 很多人都搞错了概念。不少人想法中的回来,是指回长安, 而不是回大汉。毕竟这个时候的人对国外普遍没有概念, 更不知道陈嫣出国了一阵子。
大家对陈嫣回来了最大的感触是, 她回到了政治权力的中心, 回到了大家都看得到的舞台上。
然而, 即使是陈嫣回来了, 这个消息也不是一下传的天下皆知的。
还是那句话,传播消息的途径匮乏,速度更是慢这样的条件, 很多消息是没有时效性可言的特别是针对一些与外界比较隔绝的环境,更是如此了。
陈嫣的回归对某些相关人来说是大事, 通过同一个圈子的信件往来, 倒是不会消息迟滞多少。但是对于更多人来说, 这是无关生活的一件闲事而已。既然如此,再慢得知这个消息也不足为奇了。
临沂颜氏得知这个消息不算晚,但也不算早。他们并没有特别关注陈嫣,下面的人不会没事关注这个远在天边的人物。而颜产夫妻之流,对于陈嫣这个名字已经反应过度了因为过往的事,他们是回避陈嫣的。
就好像堵住耳朵,声音就不存在了一样。
但真想不知道陈嫣回来了,这也挺难的。谁让这里是齐地琅玡郡呢可以说是陈嫣势力范围的核心区域了。不要说临沂了,就是整个琅玡郡,也多的是和陈嫣息息相关的人家。
这些人家或许连陈嫣的人都没有见过,但他们或是和陈嫣合作,产业与陈嫣的产业是上下游关系。或是自家的田地和陈嫣签了合约,种的是约定的作物,每年要按市场价售卖给陈嫣。还有那些底层小民,要么替陈嫣照看她名下的田产,要么在陈嫣的作坊里做工这还是直接的呢,间接和她相关的人更不知道有多少。
为什么说陈嫣在齐地有着非同凡响的影响力,其中原因就在于此了不知道多少人直接或间接地与她利益相关,甚至生计都系于她身。
陈嫣回来了的消息从长安发酵,自然会被关心这事儿的商人传回齐地。齐地不少人得知了此事,也乐得将此事当成一个谈资。地方豪强之间相互宴请,说起各种新闻的时候,提一嘴再正常不过。
躲也躲不开,临沂颜氏很快就有人知道了。
“冤孽冤孽这祸女子怎么又回来了”颜异的母亲知道了这件事,只能暗自抱怨,甚至没法公开地发脾气毕竟这件事还是个秘密呢。
颜产亦觉得凡心在他看来,陈嫣要是一辈子不再回到大汉的土地,那就再好不过了。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人是忘不了的呢不过是青春年少时的一场美梦而已。等到时光匆匆,总有淡然处之的时候。
颜产其实没有放弃颜异这个继承人,说到底颜异还很年轻呢占了他早早步入官场的便宜,很多人出仕的时候都四五十岁了,而颜异呢他之前才二十几岁已经做到了中央高官如今借着回家读书的借口辞官了,将来学问大成,再顺势出山又有什么的
哪怕十年之后,那也不迟
颜异是有履历的,到时候出仕,就不会低
可是陈嫣现在回来了,她的存在就是一遍遍提醒颜异曾经的岁月这会让遗忘的难度增加不少这种麻烦是颜产绝对不愿意看到的。
但是他不想又如何呢,陈嫣终究是回来了,他总不能管住陈嫣吧。
“为今之计,也只有不让异儿知道此事了”颜产决定下的很快。
颜夫人却有些迟疑“这能瞒得住吗”
“怎么瞒不住”颜产并不觉得这件事很难。从颜守那里他已经知道了,颜异在东莞并不比见客,甚至东莞县的人都不知道曾经的县令现在就住在城中。颜异只是每日读书而已学问是真的精进了不少,颜守把颜异写的一些东西带了回来,颜产是看到了的。
也是因为这个,他现在才这样气定神闲这念头,学而优则仕实在是太常见了。就让颜异专心读书呗,或许闭关读书数年,真能读出一个学阀来真到了那个程度,再出山谋取官职,恐怕就是三公九卿。
颜异唯一与外界的交流是信件,主要是把他读书所得的那些东西送到长安去。有的时候,长安收到信的师长、同辈也会给他写信,有的时候说些学问上的事,有的时候则是说些长安的新闻,这些新闻里最多的是政治上的。
毕竟读书人总是有心怀天下的情怀的。
所以,唯一需要担心的是,颜异从这些信件中知道陈嫣回来了。还好,负责送信的是颜家的家仆颜异很看重自己写的那些读书报告,怕这些重要的文书因为意外散失,所以在送到长安的时候,并没有走交通号邮递业务寄信,而是让自家家仆送信。
交通号的邮递业务知识运输业务的一个补充,这个时候有邮递需求的人本来就不多,但好歹是个业务。反正交通号本来就要沟通各地,这些信件和货物一起送,也多费不了多少人工。
鉴于此,邮递业务就做了起来。
不过这个邮递业务只在中层和下层百姓中打通,至于那些豪强人家,人家自己有家仆,有健马。真有需要传递什么东西的时候,让自家人去,又快又好呢主要是更安全,很难出现散失的情况。
送信的既然是颜氏的家仆,自然就有了漏子可以钻。那些从长安转送来的信件,在颜产的示意下,并没有直接送到东莞,而是先走了一趟临沂。确定信中没有关于陈嫣的消息之后才发到东莞。
若是真有提到陈嫣的这封信或是修改,或是销毁,总是有办法的。
具体去做这件事的人是颜守,之所以让他去做这件事,理由依旧是那个反正他已经知道这件事的前后首尾了,解下来涉及到这件事的,依旧还让他去就是了。这样至少能防止秘密被更多人知道,招来祸患
颜守只能兢兢业业地做事,但他真心觉得这样不是个事儿
经历了这些事,他有一种直觉,他觉得有些事情是这样的越是避免其发生,就越是事与愿违
其实这件事就算让颜异知道了又如何呢难道那件事还有办法挽回吗以颜异的性格,恐怕也不会去做这种尝试了。倒不是好马不吃回头草这样的想法,也不是在乎自己的自尊心,纯粹是无法那样做了而已。
他觉得自己对不起人家,他的选择就只有永远不去出现在人家面前了。
至于说颜异不知道陈嫣回到大汉,就能更顺利地忘掉对方,颜守觉得更是无稽之谈。他现在每年冬天都要奉命去看看颜异,主要是确定一下颜异的状态,颜产可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消沉下去。
颜守看到的确实不是一个消沉的颜异,他每天认真读书,学问越发精深。他很用心地生活,身体康健,一年到头常常连小病也没有但是这不意味着他在遗忘,事实恰好相反,这种一眼望得到头的生活让记忆更清晰了。
别人不知道,颜守却是知道的颜异这样生活的唯一目的只是为了活得长长久久,至少比陈嫣活得久一些。对于他来说,现在活着本身就是最苦的,而他必须要接纳这些痛苦的东西。
自我折磨是愧疚的人很容易选择的路。
现在颜异就走在这样一条路上。
一个可以踏上这样路的人,说什么终有一天会遗忘真等到他能遗忘了,他的生命也就无所依凭了,说不定那是更糟糕的情况
只是颜守知道这件事的真实样子,不代表颜产也能理解,很多时候他就是一个典型的封建家长。他对于自己的儿子是寄予厚望的,但他并不会试图去了解自己儿子的内心世界。
颜守排除着信件,心里其实是忧虑的如果颜异突然从别的渠道知道了这件事该怎么办
事情总有瞒不住的时候说实在的,事情本身不会变得更加严重了。颜产之所以会下达这样的任务,也是觉得自己的儿子就算不小心知道了这件事也不能做什么。他会更痛苦吗不会的。他会因此痛恨他的父亲吗也不会。
颜异到底是儒家教导出来的学子,很多习惯是刻在骨子里的他无法去对自己的父亲指摘什么。
但是,在这件事里会里外不是人的是他颜守啊
颜守不知道为什么,相比起族长颜产,心里更隐隐畏惧颜异这个宗子。
这或许是当年的一些后遗症有那么一瞬间,一次,或者不止一次,颜异是真的痛恨他,痛恨到想要杀了他这并不奇怪,人的想法千奇百怪,一时有这种冲动再正常不过。
同时人也有自制力,有理智,所以这也只是颜异某一个瞬间的想法而已。
但颜守是真的被吓到了颜异并不是一个凶恶的人,甚至连严苛都算不上,按理来说他不应该害怕。可是作为这些年颜异生活状态的见证者,他始终无法安心下来当他对待自己如此下得了狠心的时候,就无法将全部的希望寄托于他的自制力了。
或许颜守的理智知道,他害怕的东西几乎不可能发生。但潜意识里,他是不能不害怕的。这大概是人作为一种动物,天性里的东西与猛兽为伴,纵使知道这头猛兽通人性,并不会伤害自己,依旧会坐立不安。
因为有这样的忧虑,这个冬天他去到东莞县的时候显得格外忧心忡忡。
颜守来道东莞县的时候颜异并不在家,留守在家的老仆告诉他,颜异见今日的日头好,出门登山去了。
一开始的自我封闭之后,颜异偶尔会出门。不过他出门的地点依旧很有限,春天的时候他喜欢去城郊河边,夏天的时候则是周山上,他甚至在周山上买下了很小的一块土地,建了一座小楼,夏天的时候就住在那里。那段时间他就不会读书了,而是做和音乐相关的事。
秋天的时候最喜欢登山,冬天时候则是去图书室那边读一会儿书。特别是下雪的日子,更是常去那边
如今已经是冬天了,但这几天日光很好,踌躇了几日,最终还是去登山了。
别人不知道,但颜守隐隐约约有一个猜测颜异当年与陈嫣相识,很有可能就是在东莞县。而这四季活动,也是当年留下来的习惯
他常常会觉得这样是不正常的颜异的人生还很长呢,现在就这样周而复始地生活人虽然活着,又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但是他的想法是无用的,颜异终究是这样生活了。
“那那我便在家等昭明了。”颜守并不去颜异常去的那些地方,曾经有一次他去溪河边找颜异当时颜异看他的眼神,他并不想再经受第二次。
对于颜异来说,他是个真正不讨喜的人。别的也就罢了,只是那些地方,颜异是真的不想看到他踏足
颜守选择在宅院中等待,到了暮色渐浓,颜异才从城外回来。见到颜守,他似乎没有一点儿意外,换下登山时穿的便利衣裳,只是轻轻颔首“阿兄来了。”
“是受伯父伯母的嘱托,为昭明你带了一些东西。”颜夫人担心颜异在东莞县日子艰难,每次都会送很多东西来。
其实不必如此,东莞县又不是什么穷乡僻壤,这里属于琅玡郡,富庶繁华,并不缺少什么。只是颜异现在并没有太多物欲,实际上她送来的那些东西很多过于豪奢,颜异日常根本没有使用的时候。
只是颜异也知道这是母亲的心意,所以他也从来不说什么,只是收下这些东西。
颜异没有寒暄的习惯,与颜守照例的几句问答完成,就没有再继续了。此时仆人在廊下点了灯烛,又放了饭颜异虽然不太想见颜守,也不至于这个时候不给他吃饭,于是两个人相顾无言,坐下吃饭。
今日这顿飨食因为颜异晚归的关系是迟了,不过并不简陋,因为这是早就准备好的。颜异在出门之前就说过了,今天回来要吃火锅,让家里老仆提前将清汤熬好,各种食材准备完毕。
其实颜异对这种新近流行的饮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爱好,非要说的话,只能说这是陈嫣爱吃的了。
他一次吃这个就是因为陈嫣,当时桑弘羊从不夜来到东莞,因为陈嫣当时在东莞已经停留了过长的时间,长到不正常的程度颜异第一次见桑弘羊就知道,这个人非常不喜欢他。
原因也很简单,因为阿嫣桑弘羊对于阿嫣固然没有男女之情,但对桑弘羊来说,他就是一个闯入者。旧有的那个世界没有颜异这个人,只需要他桑弘羊和一些过去就认识的朋友就可以了。
桑弘羊对陈嫣是有独占欲的,陈嫣对此看的很明白,关于这件事,她甚至和颜异讨论过桑弘羊对她确实不是男女之情,只是他这个人太有掌控欲了,凡是被他归纳为自己范围内的存在,统统不能超出他的控制
恰好,陈嫣被纳入了同心圆的中心
当然,桑弘羊到底是个正常人,所以他的理智可以控制这种显然不正常的独占欲。所以他会和那些亲近陈嫣的人关系很差比如说宋飞熊,又比如说颜异,但却不至于真的做什么。
他对宋飞熊放过无数次狠话,但实际意义上的伤害是没有的,两个人甚至能在公事上进行合作呢对颜异的,最严重的一次也只是拿剑指着他,最后也什么都没做。而且那并不是为了他的独占欲,是因为他要替陈嫣报仇。
桑弘羊不喜欢颜异,颜异也不见得喜欢桑弘羊桑弘羊对陈嫣并无男女之情,但颜异是无法视而不见的对一个真爱的人,那种关系他可以理解,却必然无法做到真的毫无芥蒂。
爱情本来就是很狭隘的东西,很多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人的本能让它看起来变得很好了而已。
颜异第一次吃火锅,就是在那样微妙的情况下进行的。对于颜异来说,现在吃这种食物,重要的从来不是食物本身,而是在吃曾经过往的记忆现在的他,纯粹靠记忆活着。
这当然是一种自我折磨但只有自我折磨本就是颜异选定的路。
清汤翻出水花,薄薄的肉片熟了就被立刻捞起。吃火锅必然是会有一些手忙脚乱的,旁边的小仆要上前帮忙,颜异却摆了摆手“不用本来就是要自己来才好的。”
说完这句话,颜异自己先愣住了因为这是陈嫣的说法,至于他自己是没有这种习惯的。
颜守没有注意到他短暂的怔愣,只是奇怪道“昭明你过去不吃这种江鱼的呀怎么下仆将这也端上来了”
显然是觉得这边的仆人有些不尽心。
然而仆从却觉得不解,解释道“先生,并非如此这江鱼是公子每回用这火锅必然要食的”
颜异用实际行动表明了这一点,一块半透明鱼肉烫了下去,很快又用漏勺捞了上来。他平常确实不吃这种江鱼,没有为什么,就是觉得味道怪怪的,大概每个人都有自己天然不喜欢的食物吧。
但是他现在将这种江鱼吃到嘴里却不觉得奇怪,反而喜欢这种味道。
等到这一顿饭吃完,各种餐具被撤下了,颜异站在了廊下看着已经暗下来的院中。因为点着灯笼,倒是能看清大致的景象。
他忽然轻声道“阿嫣爱吃那江鱼”
颜守一开始没明白事情是怎么回事,心里转了一圈才明白过来,然后就是张口结舌。
事实上,他觉得颜异可能出问题了不,不应该这么说,其实他早就出问题了。
颜异却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他只是在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越来越像陈嫣而已。
廊下的烛光中,这个本来就俊美的青年少有地微笑,仿佛神仙中人。
“你知不知这世上有所谓夫妻相人说长得像的人天生是要做夫妻的,不然怎么茫茫人海中原本无关的人就结为了夫妻,彼此陪伴一辈子”陈嫣当时兴致勃勃的,正漫步在春光里赏花。
回头对他笑了起来“不过这种事不过是无知者以讹传讹罢了,之所以好夫妻们或多或少有些神似,那是因为彼此之间陪伴多年,不知不觉中学了对方的样子。低头、抬眼、一举一动这些都一样了,又怎么会不像呢”
爱一个人足够久,就会越来越像对方他们已经无法相爱,但爱一个人只关乎于自身,是一个人的事。
“这样就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