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下半年入秋开始, 从朝堂到民间,整个长安都将目光放在了未央宫。如今的未央宫主人,当今天子身体不好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了。甚至消息足够灵通的朝堂认识会知道, 就在前不久,天子昏迷不醒过
虽然很快就清醒了过来,但这对于某些人来说依旧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即使太子地位稳固,国家内外都没有什么麻烦,所以也没有人趁着这个时候跳出来搞风搞雨。天子身体不好也是一件足够引起人议论的大事, 事实上朝堂民间都为这件事有些人心浮动了。
朝堂自不必说,一朝天子一朝臣, 谁能不关心自己辅佐的君王是哪一个呢眼看着新天子登基, 那就是新一轮的朝堂大洗牌啊当然了, 这种洗牌不可能是一蹴而就的, 真要是那么干, 是会出大乱子的, 正如老子所说治大国若烹小鲜,只能徐徐图之了。
另外民间也对此很是关注主要是长安百姓, 外地百姓以现在的信息传递水平哪能知道这些消息。等到他们了解情况的时候, 估计皇位上都已经换人了。
说起来皇权社会下的老百姓生活真的很看运气,每次到了换皇帝的时候就是一次掷骰子。掷骰子掷的好, 迎来一个好皇帝,大家安安稳稳一二十年,好一些的二三十年。要是掷的不好,不需要说太多, 民不聊生还是轻的。
此前汉家天子,哪怕经历了吕后时期的高压统治,其实对底下的小民来说日子也是不错的吕后和刘氏的斗争基本上限定在了权力上层,并没有波及到底层老百姓的日子。相比之下,十多年前七国之乱,因为要出兵镇压,这对老百姓的影响还大一些。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很多人容易有一种错误的认知,觉得古时的太平年景就是天下太平无事,到处都好。而战乱时则是十室九空、没有一日安宁,所有人都疲于奔命。
怎么说呢,不能说完全不对,应该说情况推到极端的时候,这两种情况是有可能发生的。但事实是,绝大多数时候,具体情况都处于两者之间。
即使是再乱的乱世,也会有一些人建立起一点儿基本的秩序,不然就真的活不下来人了。同样的,再好的太平盛世,在古代的年景里也一定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水患、蝗灾、地震,古代社会,哪一年不饿死一批人叫做古代社会吗
即使是吹到没边儿的文景之治、贞观之治、康乾盛世啥的,看具体的历史记载就知道了,还是一样饿死人,一样有造反的不用把造反想的太高大上,实际上古代的造反频率比普通人想象中的多得多。
太平年景只是绝大多数地方的人能多吃几碗饱饭,但总有倒霉的地方因为天灾歉收了、绝收了,然后朝廷的赈灾款、赈灾粮没有及时发放到位,或者沿途被吞掉了。总之,活不下去了,总不能等死吧那就造反
只不过这种造反往往声势很小,集中在一小块地方,参与人数也不多,地方很快就能镇压下来。史书上有的时候会记上一笔,有的时候根本不记。而通识性质的历史课程,能提到的造反,那都是改朝换代时有名气的农民起义了。以至于让人产生一种错觉,除了王朝末年大规模的农民起义外,似乎古代就没什么乱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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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因为皇帝对普通老百姓的日子影响如此大,颇有政治觉悟的国都老百姓偶尔也会议论几句。当然了,没人会议论天子什么时候驾崩,大家最多讨论讨论太子到底是个啥样人,到底可不可靠呐
基本上刘彻的名声还可以,他当太子的时候年纪还很小,现在年纪也不大,这些年虽然也没有干过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大好事儿,但也没做什么荒唐事儿。再加上祖上遗泽,长安百姓都还记得汉家前几位天子都是很不错的,于是对小刘也抱有了比较乐观的情绪。
就在朝堂民间人心浮动起来的时候,出乎所有人预料的,天子竟然身体越来越好了。
这不科学
然而不管别人怎么想,现实就是天子至少看起来没有随时要驾崩的样子,即使是再人心浮动,也得压下来。
随着刘启昏迷过那一回之后,整个温室殿宫人都浮躁了。他们这些宫人都是以来主子活的,因为在天子身边侍奉,即使是最底层的宫人,走出去也是要被其他宫人高看一眼的。但所谓树倒猢狲散,眼看着天子不成了,他们这些人可不是要琢磨着下家。
特别是一些性格轻浮、沉不住气的,更是早早替自己打算起来了,开始试着联络椒房殿、太子宫等好去处的熟人,想要为以后服务新主人铺路。甚至陈嫣身边都有人收到了这种请求
虽然说,大家心里觉得没有了天子,不夜翁主的背景要降一半,但她这里还是大家比较喜欢的去处,特别是一些没有太多野心,比较佛系的宫人,还真就想来她这儿。
首先陈嫣在天子身边长大,两边是很熟的,真要换单位,也是去到另一个熟悉的环境中。另外,陈嫣性格好是出了名的,若不求什么手握大权,跟一个好脾气的主人,命都要长一大截最后,陈嫣到底还是长公主之女,太后外孙,未来皇后的妹妹,这样的身份依旧是大汉一等一的贵人真要说,她这里始终是一个热灶,只不过没有以前那么热了而已。
现在随着天子表现出病情稳定的一面,浮躁之风也压下来了一些,至少大家表面上看起来还可以,又能够认认真真做事了。
午后的温室殿,几乎没有烟尘味的炭盆放的很多,而且都有人照料,保证始终能烧的旺旺的。在温室殿内殿中走动可以说是温暖如初,穿上冬衣绵袍甚至会觉得有些燥热
陈嫣其实不习惯冬天室内烧这么热,觉得这种情况下冷热交替,更容易生病,所以她起居的偏殿一直不会烧的太热。对外也有说法,都知道她的身体怕热不怕冷,大家不以为奇,反而当成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宫内其他宫殿,特别是优先供应的几个宫殿,如天子的温室殿,太后的长信宫,太子的太子宫,皇后的椒房殿,这些无一不是烧的热热的,仿佛暖春一样。
而今冬,温室殿就更温暖了,原因在于天子的病症怕冷事实上,呆在这样的室内,陈嫣已经换上了春袍如果她不想大冬天出汗,不小心还弄出病来,就得不怕麻烦的换衣服。然而即使是这样的环境中,天子还是手脚冰凉。
为此陈嫣想了个办法,找来了少府的人做了个东西,没过两日东西成了现在这已经成了天子字面意义上不离身的爱物了。
其实就是汤婆子,称作热水袋也没有什么问题。
陈嫣当然搞不到橡胶什么的做成的热水袋,只能搞古人就能够弄出来的汤婆子。
说起来很简单,就是一个扁扁的、远远的壶,里面可以装滚水。滚水装满了后再包上一层保温、防烫的丝绵,这就大功告成了。这种汤婆子保温性很好,至少一个晚上暖脚都不用换水
而想要做到这种保温性,而且确保热水不会漏出,汤婆子的密封就很重要了,这里用上了螺纹密封旋盖听起来很现代化的东西,总觉得是近现代的时候才有的。其实并不是,古代的汤婆子本就用的这个,而汤婆子至少宋代就有了。不过那个时候不叫螺纹旋盖,而叫做厣子,厣是古人对某种螺壳的称呼,用在这里是很好理解的
真要说起来,任何一个足够悠久的古代文明都有一些足够让后世惊叹为黑科技的发明。
此时倒是没有螺纹旋盖,但这个东西并不复杂,和少府的人稍微描述一下,立刻就能做出不离十的东西当然了,这也就是少府了,换成是随便一个工匠,也很有可能弄不出来。
汤婆子的材质一般是铜的、锡的,或者瓷的。瓷器现在没有,这个先不说,单说铜器和锡器,现在其实都很成熟了。若要追求大规模,那么在浇铸模范的时候直接弄出螺口。不过稍微懂行的人都应该知道,浇铸之后的器物还要经过手工锉上一遍才能表面光洁,想来螺口那里也会出现不平整的现象。就算可以锉,质量上面多少也会有一些问题。
相比之下,直接让工匠在已经大体成形的器物上弄出螺口,效率低一些,但质量肯定没的说镂空雕刻都能做了,锡器铜器上面雕刻个螺口,那还用说,保管严丝合缝
刘启这些日子精神都很好,不过呆在温室殿的时候基本上都是卧床养着。正听着一个乐师奏琴,有小宦官捧来了新的铜夫人相比起锡器,铜器显然要值钱的多,所以少府在陈嫣提出的两种材质的汤婆子中,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铜的好歹是奉献给天子的,做好一点儿总不会有什么错
因为是铜质的,再加上暖脚的特性,温室殿的宫人皆呼之以铜夫人。
铜夫人送到天子这里,自然就被用上了事实上不只是用上了,还风靡了整个宫廷。虽然是小东西,但这东西在此时的东西等同于暖气、空调,这样一想,还会觉得这是小东西吗
少府不仅忙着给宫中贵人送这东西,还颇有商业头脑地想到了在锡器作坊、铜器作坊那里新添一样物件。到时候铜夫人可以卖给贵族、有钱人,锡夫人则攻占普通的中等之家。呃,穷人的话,在古代温饱问题都没有解决,是不会需要这个的。真的买回家了,恐怕家中烧水的燃料都不足
宫人将已经温温的铜夫人从绵包中取出来,换上新的铜夫人。里头的东西换,但外面的绵包其实是不换的。因为这是陈嫣亲手做的,刘启吩咐过,不让换。
铜夫人其实也可以用来暖手,不过因为里面储满了水,颇有分量,不方便带着,所以也就卧病在床的时候用用了此时刘启手边就放了一个。
包裹住这个铜夫人的绵包也是陈嫣做的,手指从绵包口附近摸过去,又一片明显的痕迹,这是陈嫣绣的安睡到天明几个小字。这样的绵包她做了一对,都绣的这个字样。
除此之外并无什么装饰不过也是,这种用来暖被窝的东西本就讲究个朴实无华,增添再多的装饰又有什么用呢虽然铜质的汤婆子上面錾刻了很多精巧的花纹,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包在绵包里,别说刘启从来没看过,就连宫中其他人用的时候也不在意。毕竟这又不是首饰,谁会挂着这玩意儿出去晒给人看吗
手指抚摸过几个小字,慢慢辩认出每个字,安睡到天明一股暖意从心口流淌出来,浑身都变得暖洋洋的了。
陈嫣到内殿一个可以用来更衣的房间,冬衣换成春袍,此时汤婆子已经换好了。她都没注意到这一点,只是靠过去,用脸碰了碰那个大舅的手,确定不凉,于是心里放心了一些。
陈嫣的风寒好的很快,一确定没事,她又承担下了照顾大舅的工作。当然了,这个工作不是她一个人在做只是其他人眼里看的分明,对于天子来说,不夜翁主做的,和其他人做的,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
刘启的手碰到了孩子白白嫩嫩的脸,却有一些不满了从齐地赶回来的时候陈嫣就瘦了一些,现在更别提,小孩子就是要白胖一些才好,健康、可爱对于长辈来说这大概是一种很普遍的共识吧。
顺手就摸了摸陈嫣的头顶“你这孩子要好好吃饭、努力加餐啊”
“阿嫣有好好吃饭的,若是不好好吃饭,定有人和阿翁来说,阿翁可曾听人告状”陈嫣反问。这个她真是不虚。每餐饭她都有吃,只不过吃的很少,并且内心其实一直没甚胃口。不过她向来是少吃多餐的,所以也看不出什么问题来。
真要说胖瘦的问题,也不止是吃饭一件事影响。
陈嫣想快点结束这个话题,正好外面来了几个宦官,搬来了她要的东西,于是连忙道“我与阿翁煮些冬饮来,和阿翁一起饮用”
来的宦官们抬了一张长案,后面有人将一只小泥炉放在了长案上,然后陆陆续续有陶釜之类的用具送过来。最后的则是一个宫女,她手中是一个两只手大小的方匣。这个匣子用的是很珍稀的木料,一看就知道是好东西,由此判断匣子里面的东西应该很是不凡。
事实上也是这样,这里面装的是石蜜
说实在的,陈嫣发现有这个东西的时候真心惊讶的不行这个东西她在古书上看过,其实就是比较原始的蔗糖
用此时的野生甘蔗榨汁,然后暴晒或者熬制之类的程序,成为一种杂质很多,相当原始的蔗糖。不用说,甜度、味道、颜色之类的都远远比不上后世工艺成熟的蔗糖,但是能在这个时代看到这个已经很让人感动了
这是今年冬天由南越王送来的贡品之一
如今汉家虽然名义上统一了中原,但要真正征服四海,还真得等到汉武帝刘彻时期。穷兵黩武是穷兵黩武,导致汉武帝一朝中后期出现了比较大的危机,但也要承认其功绩是超前的北击匈奴、东征朝鲜、西通西域、南平南越,国家的版权在这一时期扩展的相当快。
南越其实是当年秦末农民起义爆发时,驻守南越的秦朝将领赵佗自立建立的。后来汉家得了天下,南越也表示了臣服。而对于南越,汉朝到此时也没有征伐的意思。
对于一个江南都还没有开发的国家,南越的土地并不能吸引国家统治者。再加上北方有一个强大的敌人匈奴,南越又路途遥远,征服所需要的花费和所得是非常不对等的,所以大汉也就默认了这种臣服。
虽然南越很难说是真的对大汉表示了臣服,不过至少表面功夫还是做了一点儿的。比方说每过一段时间就会遣使节来长安,再送上一些贡品什么的。
石蜜这东西是贡品之一,每回送来的量其实也不能说少。基本上少则斛,多则七八斛吧。在汉代,一斛就是十斗,换算成现代计量单位差不多二三十公斤的样子吧。若算进贡五斛,也有一百多公斤了。
一百多公斤的糖,看起来很多了,后世普通人一包红糖也难吃完。但关键是此时的人吃糖少,所以吃到带甜味儿的东西的时候就会很凶,加入量在陈嫣看来都是妥妥的致死量。而且一百多公斤的石蜜,根本比不上后世的甜度,还有一大堆人来分,再到每个人手里其实就不多了,很不够吃
陈嫣以前年纪小,没接触过南越国的贡品,还不知道此时就已经有石蜜了。这次知道了,立刻申请要分一些主管的人眼睛都没有眨一下,除了太后、皇后等重要人物那里照旧分送,其他有这个份例,要么减半,要么干脆没有,剩下的都送到了陈嫣这里。
小泥炉里放上烧红了的木炭,陶釜里盛上已经碾碎的石蜜,然后放上清水。一边熬煮,陈嫣一边搅拌,怕在这个过程中糊掉。一会儿手臂都酸痛起来,便让人替她。
熬化了的石蜜再通过纱罗过滤其实陈嫣还知道很多更好的、更适合大规模生产的熬糖法,甚至给她时间实验,弄出白砂糖和冰糖也不成问题。但现在她实在没有精力去弄那些,她现在只是想给大舅熬一碗红糖水而已。
过滤掉一些渣滓之后,糖就干净多了,这个时候就可以慢慢熬煮。不过在此之前要换另一只陶釜,注入清水,放入老姜,小火慢熬。等到老姜水色变得微黄,再将浓稠的红糖浆放进去,接下来又是慢熬。
这个过程没有什么难度,说到底就是耐心要将老姜的火候熬到足够,糖水与姜味交融另外再放点儿红枣干什么的,就看自己的口味了。
等到刘彻进到温室殿内殿,立刻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姜味,混合着甜香,这是从来没有闻过的味道,但并不讨厌。于是笑着道“阿嫣这是在做甚煮药饮”
陈嫣查看了一下情况,觉得已经差不多可以喝了,笑眯眯道“彻表兄有口福呢这是阿嫣煮的冬饮,来的正是时候,正要饮用呢”
多放了一只耳杯,分了刘彻一碗。
陈嫣奉给卧床休息的刘启,刘彻就只能摸摸鼻子自己动手了。
虽然是第一次尝到的滋味,但才一下口刘彻就忍不住赞道“好滋味”
这个时代,甜口总是受人欢迎的。在上流社会,因为不那么缺甜味的关系,对于甜味的追求还不会那么狂热,但总体来说还是狂热的。更何况陈嫣放了老姜熬煮,姜与红糖融合之后的特殊风味,除非是讨厌姜味的人,不然在这个时代确实是难得佳味了。
在赞过之后,刘彻很快发现随着甜浆入肚,一股暖流从胃部升起,浑身都暖洋洋的,甚至额头、唇角、背上都在透汗这当然不是引文温室殿炭火烧的足,这种由内向外发出的热力是完全不同的
刘彻倒是知道姜有发热的效果,但平常他也喝过姜葱药饮生姜、葱、汉代版辣椒山茱萸等成分,味道远不如这个,喝那个纯属受罪甚至效果也不如现在喝的这甜浆。
砸吧砸吧滋味儿,刘彻问道“这冬饮虽甘美,用的却不是蜂蜜”
陈嫣也捧着耳杯开始啜饮,忙乎了半天,脸上红扑扑的,摇头晃脑道“自然不是蜂蜜,是石蜜。”
“石蜜”这可让刘彻有些惊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