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养殖成功的珍珠送到了陈嫣这里, 这本身并不是一件很大的事, 但提醒了陈嫣, 一些工作还是得做的不能因为避暑就真的什么都不管了。
所以在收到珍珠后的第二天,颜异过来她的院子拜访的时候, 她正在院中翻阅最近的账本, 安排一些事务。
陈嫣也不觉得自己这个样子有什么不能见人,就没有收拾, 等到颜异踏进敞厅,依旧在翻阅一些工作报告账表。
着一身玄色衣衫的青年走进敞厅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一幕,肤色雪白的少女跽坐在翘头书案之后,正在写写停停这种样子他应该不陌生的,这几日已经足够他知道了, 这个少女才学出众,不比任何人差。
但他微妙地感觉到了不同,和做学问时那种放松, 那种缓慢的节奏不同。现在少女整个人都非常紧绷, 那是一种很很快的节奏颜异不会形容, 只能模模糊糊这样感觉。
事实上他的感觉没什么错, 陈嫣听到他的脚步声也没有抬头, 因为手上这一份账表只差一点点就要算完了。抬头分心的话,就要功亏一篑了算完那一点点, 陈嫣这才扔下笔, 对颜异笑了笑“公子来了”
又指了指自己面前的一些竹简、帛书“即使是在外避暑, 也躲不开这些庶务。”
颜异这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觉得有些不对, 顺着陈嫣所指,看到的不只是竹简、帛书、毛笔这些东西,还有一个开着的小皮箱,里面零零散散地放着一些东西,除了一些文具,还有算筹、算盘,一些钱币什么的。
这些钱币并不是拿来用的,更像是把玩的小玩意儿这就是颜异的视角了,实际上这些钱币也是可以使用的,只是不能在中原使用而已。
总之,这些东西并不是平常和他谈典籍,谈音律,谈礼的女郎会弄的。然而颜异转念一想,刘女郎似乎本就是商贾人家女郎就算这商贾再厉害,那也是商贾,平日里摆弄这些其实也正常。
然而这样一想又到处都是不正常了。
颜异并不是狭隘的人,对于商人他也没有偏见,他做县令这几年也很看重商人不过,他始终是这个时代的人,没办法逃开这个时代一些定例的成见其实也不能说是成见,只能说是一种现象出现的多了,频率太高了,自然会导致刻板印象。
即使是聪慧通达之人,也不能完全避免。
颜异是从底层小官吏做起的,所以三教九流都接触过,商人之流比一般的官吏吏还要了解的深些。这一群体的好,他知道,坏,他也清楚。
勤劳、刻苦、聪明、灵活是他们,自私、偏狭、贪婪、俗气也是他们。
但和刘女郎的接触中,即使他一开始就知道他是商贾人家女郎,到后来也不自觉地忘记了明明一开始他还和她因为一些生意的事讨价还价过
他们也就是日常交流,零零碎碎说着天南海北的一些闲言,但就是这些不着边际的随意言语,表面上是最没用的实际上呢,最能真实地显露出一个人来
人是会伪装的,而伪装这种事,向来都是细节、神韵最难顾得上至于大面上的,只要不是傻子,提前了解、练习,总能达到一个差不多的样子。
刘女郎与他日常相交,展现的就是最细节之处了
垂下眼睛,颜异回忆这几日刘女郎的样子她的一举一动都历历如绘,即使是最细节的地方,她都不像是个商贾人物。
这只能说,即使她是个商贾,也和其他商贾截然不同正是因为这种本质的不同,所以才有外在的巨大差异。
陈嫣顺着颜异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他正看的东西,笑着拿起一枚金币道“这是异国他邦的钱,和大汉的不同呢。”
这个时候外国已经有金币、银币等金属货币了,当然,不是所有国家都有,只有一些比较先进的国家才能见到。
不同于华夏大地只有铜币,外国可能是比较盛产金银的关系,金币银币也能看到。
和陈嫣作为现代人时想象的不同,古代货币其实就是铜钱而已,并没有金银。所谓金银作为货币,这其实更接近于民间默认,而不是官方认可只不过民间倒逼官方,使得其很像官方货币而已
特别是银,因为储量、开采难度的关系,在宋代以前连民间货币都称不上比如说现在吧,交易金额比较大的时候可以用黄金,但也没人会使用白银。
至于说铜钱这种官方货币其实也常常不够用铜钱荒一直伴随着古代史说实在话,以货物进行交易这种事反而比较常见。比如说布匹,这就是一种极好的等价物,大家都很乐于接受。
外国的铸造金币银币是很早就有的传统,商贾之间的流通带来了这些异国货币。因为知道陈嫣喜欢这些外国的东西,去岁冬月,裴英托人给她送来了一盒外国钱,似乎很多国家的都可以在这里找到。
陈嫣只能认出几个希腊金币,似乎现在已经没有希腊了,那种风格还挺明显的。。至于其他的货币,最多按照地区能稍微分辨,其他的就真的是无能为力了。
但这并不妨碍她仔细把玩这些外国钱币,从中隐隐体会异国风情。
误会颜异的沉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陈嫣将一枚金币拿出来给他看“瞧,这是极西之地,希腊之钱币不过如今已经不存了,希腊被击败,现在极西之地的主宰名为罗马哦,有人管他们叫大秦,认为他们有秦国之盛。”
陈嫣也不确定现在大秦这个称呼诞生了没有,只能这样模模糊糊地说。
e也就是说,罗马、大汉帝国,这个星球上,古代文明中浓墨重彩的一笔,远隔着万里之遥,遥遥相望的两个超级帝国,竟然不约而同地称呼对方为秦。
历史的巧合命运的必然
秦朝恐成最大赢家、你政哥还是你政哥、大秦牛逼,最牛逼、秀儿,你还好吗秀儿阿秦,我可以摸摸你的奖杯吗
2333333
“极西之国以金银为钱币”颜异很聪明,立刻意识到极西之国金银恐怕不少,不然也不能拿来铸造货币了如果铸造货币的金属十分缺乏,根本满足不了需求,事情会变得很麻烦,甚至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没有货币
历史上铜钱荒就是一个明证不过铜钱也只是相对缺乏而已,没有缺乏的那么厉害,所以还能维持。
本章节
“嗯嗯”陈嫣发现对方并不排斥这些外邦的东西,心里还有点小开心。主要是这个时代的人少有往外看的眼光,只关注本国,甚至只关注本国中原地区一小块,这已经是常态了。
陈嫣并不觉得这些人有什么问题,这不过是环境与时代造成的不过每当看到这些人如此的时候她还是有一些失落。
不管是古人还是现代人,都是希望能得到他人的理解的吧。
“极西之国很有意思的,和我大汉绝不同之前有希腊,不过希腊说是一国,实际上就是一城极西之国称之为城邦。城邦之中,除奴隶、异邦人、小孩、女人,所有成年男性即即为公民,公民能决定城邦中一切事物对了,他们没有国君”陈嫣絮絮叨叨说着自己记得的希腊城邦的事。
颜异虽然沉默寡言,让人误以为冷淡其实也确实有些冷淡,但在很多方面他和正常人无异。比如说该有的好奇心,他一样不少。
“小国寡民”颜异微微抬头。
陈嫣飞快点头“确实,与老子所说的小国寡民类似。”
“小国寡民,治理起来就容易。相反,国家大了,什么事情都难办。这就好比在大汉,随便办点儿什么事儿,往一人身上花费一金那就是几千万金了换个小国,这几千万金办什么都很从容啊”
“极西之国有民治的传统,成年男性公民可以决定一切事务,重大问题都可以发起全民公投。”陈嫣解释了一下全民公投的含义,道“这种事,也就是小国寡民时能做,换成是我泱泱华夏,是绝无可能的。”
“倒是公平。”颜异微微颔首他也是第一次听说外邦之事,总觉得刘女郎说的这些和他过去听说的不同,其中的政治哲理与大汉截然不同,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观之处。
陈嫣又是一笑,摇摇头“确实公平公正,只是如此真的好”陈嫣反问。
陈嫣也不是要他说什么,又接着道“全民公投这等事确实公正,但希腊先哲亦有人称之为暴民政治。一旦做出公投,多数压倒少数,不论这多数有多么荒唐,最终也会成为政令。因为这个,希腊放逐过国家英雄,也处死过最伟大的学者。”
说起这些,陈嫣也很有感慨“许多人觉得大多数人做出的选择,即使不是最好的,那至少也该不是最坏的。然而这却不一样,民意本就可以被人操纵就算没有人操纵,根本不能理解政治的一些人也很难针对一件政务做出正确的选择。”
本章节
“再者说了,少数服从多数,真的就那么理所当然吗因为一方人更多,所以另一方就不管了这不就好不朝堂之中推行一议,对北人好,对南人却不好北人远多于南人,所以就得发布这一政令”
听到这里,颜异嘴上没有说话,心里已经否定了
当然不能那么干,真要那么干了,岂不是将南北对立了起来从法理上也说不通。
后世很多民主国家就很迷信全民公投那一套,然然而少数服从多数,听起来多么公平公正的一套做法啊很少有人想过,那少数人怎么办
小团体内搞少数服从多数是可以的,因为人不多,情况也不会复杂到哪里去。可要在一个大国搞少数服从多数,那就相当可笑了以一个五千万人口的中等国家为例,百分之二十的少数也意味着一千万人口了
一千万人的呼声,这股声音怎么也不小了真的不管不顾,绝对会出大事的
这还是中等国家,而且百分之二十呵呵,真要走到全民公投那一步,必然就是左右意见相持的情况了,要是一方的意见压倒了另一方,哪用得着全民公投啊所以百分之四十,甚至百分之四十九的少数占比,也不是没可能啊
这种简单粗暴的全民公投让一个国家越来越分裂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华夏的政治传统就不是这样,自古以来就不是讲究的是制衡,是妥协,是商量着来
颜异不是政治小白,只要陈嫣点透,自然也是能够明白意思的。
陈嫣不说也就算了,一旦说起这些就一时刹不住车,开始以此时已有的一些国家评论起政治来其实就是嘴炮倒不是说她多有政治素养,只是后世那么个资讯大爆炸的年代,人人都能是政论家,个个谈论起中南海、白宫、唐宁街、红场都是了如指掌。处在那么个时代,她肚子里肯定是有些货的。
帝王之道她听过一个君王给另一个君王上课,亲眼见证过帝王手段那些政治上的尔虞我诈,朝堂中的你来我往对于别人来说仿佛是雾里看花一样的事情,她却是切切实实观看、评论
她若是无心关注这些那也就算了,就像她的大姐,从小跟在祖母身边,祖母的手腕用得着怀疑后来自己又当了皇后,更接近权力中心了然而她的心不在这些事上,所以她的政治素养并不会比一名普通的贵女高到哪里去。
本章节
但陈嫣偏偏不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有着更成熟的思想与眼光,那些东西她下意识地记在了心里。
她以为只是过眼云烟,对她的人生不会有什么影响。但影响这种事又怎么说得好很多时候不知不觉就被影响了,谁都不知道多年以前的一次不经意,会在未来引起多大的风浪
所以这些东西在安静的冬天逐步积累,即使陈嫣看起来真的没有地方使用。而而在今天,偶尔的闲谈,就不知不觉地带出来了。
政治上的事情,宣室殿内的博弈,对于有心人来说总能说出个一二三。要知道此时的读书人除了少数打算做学者的,大多都想要做官很多人装作不想做官的样子,实际上只要天子表现出礼贤下士的样子去请,就没有不来的华夏读书人就是这样,都梦想着致君尧舜呢。
有这样的念头,关注一些国家大事、政治事件那就再正常不过了。
这些人私下里评论、指点江山都是有的颜异也曾在游学时见过同辈,甚至师长们说起这些。当时还未觉得有什么,最多就是觉得这些同辈有些空泛了,真正去做事恐怕不是这样。
现在想想,当年那些同辈们夸夸其谈的东西,真心仿佛井底之蛙所言一个人的经历与处境决定了眼界。
如果颜异知道皇帝的金扁担这一笑话,相关的形容应该更准确。
可是陈嫣所言是完全不一样的,非要说的话就是大气了,丝毫不像没有经历的人所说的一些空泛大话其中气度、气象,不是一个路数。
陈嫣说的简单随意,但听的人颜异却觉得许多只言片语都让他受益匪浅。
但听在颜异的耳朵里,却仿佛惊雷一样无他,此时也有政治方面的书籍,还很多,可是这些书籍即使是再尖刻的,也多少留了一些余地,这大概是古人最后一点点委婉。
而后世之人议论政治的时候就要直截了当的多了,其中的刻薄与直接、敏锐与力度,不是古人所能比的。
本章节
虽然说过于尖刻是真,但对于懂得其中意思的人来说,震撼也是加倍的
这是直接扯去表面光鲜的外衣,将政治中不好和很不好的东西裸地展示给人看不美却真实,真实让人心中发寒,又忍不住被吸引。
陈嫣说起这些的时候眼神如常,气息平稳,反衬着这样惊世骇俗的发言,反而显示出一种刻骨的冷漠与尊严什么东西做到极致了都是吸引人的。
quot
qu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