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正好, 石邑别宫的草场一眼望不到边,是随意跑马行猎的好所在。陈嫣控制着缰绳,白霜原地打了两个响鼻,这会儿她正等着人给她送自己的小弩来她和刘舜决定去打猎, 刘舜用弓箭当然没问题, 她就不行了。稍微硬一点儿的弓她都拉不开。
刘舜也在一旁和陈嫣一起等, 偶尔说两句不疼不痒的闲话, 或者刺陈嫣几下。等到陈嫣身边的人把她的小弩送来了,扯了扯嘴角“你倒是随时带着这个”
说这话的时候眼睛还看着陈嫣腰间的宝剑,陈嫣也注意到他的目光了,斜睨了他一眼“舜表兄看这做什么是觉得嫣的剑不利”
“你的剑若是不利, 天下就没有锋利的剑了。”刘舜淡淡道。这话也不算胡说, 陈嫣这把宝剑并不算格外装饰,颇为符合她现在女扮男装表现出来的样子。但是刘舜也算是知道陈嫣的, 陈嫣用东西从不将就
就算是看起来平平无奇, 内里也别有乾坤。
陈嫣抿着嘴笑了起来“自然是锋利的”
说是这样说,陈嫣却没有展示自己这把宝剑的意思,反而是接过一旁武士递过来的小弩,对准了刘舜的方向“因这把剑并不是用来装饰的, 而是拿来使用的只有实战过的剑才最为锋利”
陈嫣的小弩对准刘舜的时候,刘舜身后的两名心腹就打了个激灵刘舜因为陈嫣的关系, 自然不能够身后跟着一串的人, 人多眼杂, 谁也不敢肯定会不会有人看破陈嫣的真实身份, 然后将此泄露出去。
而现在,就这两名知根知底的心腹跟着,本来还不远不近,并没有上前的意思,怕打搅了两人。这个时候却唯恐自己不够近虽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陈嫣的举动在他们看来实在是太危险了
而身为当事人的刘舜是另一种感觉,害怕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彻底摒弃了害怕这种情绪,紧张已经掩盖了一切陈嫣的小弩对准了他,只要她稍微松手,这样近的距离下,陈嫣就能要了他的命
他到不会去想陈嫣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只是单纯因为这件事精神紧张了起来,就像任何一个人面对这种场景的时候一样。
但但又有一些不一样的地方,当他看到陈嫣专注瞄准的目光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紧张消散,觉得如果她真的打算杀了他,也不必费劲挣扎了在陈嫣瞄准猎物时,她和平常很不同,冷静到了冷漠,专注到了专情,全世界都只有她即将捕获的对象而已。
他恍惚间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件事,那已经是孩提时代,他还没有离开长安的时候了。那时的陈嫣有自己的手偶戏班子,常常用手偶戏演一些故事既有流传的神话传说,也有她自己新编的。
有一次是一个很短的故事,故事里的美人鱼某种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鱼的精灵,面容美丽,不过在普通人眼里,他们就是鱼而已爱上了一个渔夫。她千方百计地想要和渔夫说话,但渔夫为了生计只专心捕鱼。
有一天美人鱼忍受不了相思之苦,主动跳进了渔网中
这个故事很悲伤,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情感。当时的他年纪小,不懂这份无奈。而现在,他只是惊讶于陈嫣的早慧,原来她那么早的时候就已经窥破了生命中的诸多颠沛流离。
他记得当时因为故事的结尾很不好,陈娇因此生气过,让人改了结尾最终渔夫爱上了美人鱼,能够看到她的真实样子了两人幸福快活地生活在了一起。
陈嫣对此没有说什么,但是她自己的那个手偶戏班子依旧是按照老的结果在演出。
曾经觉得这是一个虽然情感真挚,却被夸张了的故事,你爱的人不一定爱你,这份单相思不会总有结果,但总不至于如故事里这样着魔。但现在他知道了,人生比故事里更夸张。
他是可以死在陈嫣的箭下的,他意识到这一点。
然而陈嫣却忽然一笑,她的眼睛里瞬间没有了他。手腕一抬,向上方疾射而出,一声哀鸣,一只大雁已经从天空应声掉落这是北归的大雁,正是这春光明媚的时候从南方回来。
“如何”陈嫣刚刚那一手当然是有刻意炫技的成分的,弄得如此有排面,肯定是有让人捧场的意思。
刘舜身后不远不近跟着的两个心腹夹了夹马腹,替陈嫣拣起了那只大雁他们总算松了一口气就说嘛,怎么可能突然攻击自家大王呢,那也也太奇怪了。同时,看向陈嫣的眼神里也多了一丝敬佩。
有一说一,抛开陈嫣刚刚那一举动中的危险性不谈,单单说陈嫣的射艺,那确实是出类拔萃。陈嫣唯一吃亏就吃亏在没有力气,拉不开强弓,如果真的拉的开强弓,很容易就能成为神射手。
这两名观众的崇拜之色显然让陈嫣感觉良好,唯一不那么完美的是刘舜这个正主反而不怎么关心她的强大射艺。反而沉默半晌,忽然道“你的剑杀过人”
刚刚陈嫣说实战过的剑是最锋利的剑,他没有多想。此言很有道理,可对于刘舜来说也就是普普通通的对话而已,他没有立刻联想到陈嫣和人实战过也或许是来不及联想了,因为那之后陈嫣就用小弩瞄准了他。
陈嫣不是这样的,她清楚地将自己放在了捕猎者的位置上,她既不是不了解自己在做什么,所以胆大包天,也不是对此恐惧又彷徨。
这种只能说明她亲自参与过实战,她的刀剑或者曾经对着活生生的人在经历过最开始的不适应、痛苦、害怕之后,她走了除了,在这上面完全成熟了这种人在军队中很常见,刘舜见过不少。
但如果说是在普通的贵族子弟中间,他是从没见过的更别说那些贵女了。
所以陈嫣到底是何等情形下才需要自己使用刀剑、对人想到这一点,他屏住了呼吸,愤怒甚至短暂地烧到了他的脑子愤怒的对象有很多人,陈嫣身边的任何一个人,以及陈嫣自己,都算
“我的剑确实杀过人。”陈嫣说这句话的时候就没有什么炫耀、装逼的意思了,只是冷冷静静、轻描淡写毕竟这件事本身也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地方。
或者说,在度过最开始的迷惘期之后,她对这件事本身有了新的认知。那既不值得夸耀,也没必要因此将自己逼到角落那件事的本质只是有人要杀她,所以她拿起了自己的剑保护了自己,仅此而已,不需要过度解读。
“那你倒是挺出息的”刘舜冷笑,愤怒之中的人说话是不会过脑子的,只听他道“当初父皇让你随武士一起学剑术,后来更与陛下一起同学。如今看来,你倒是比陛下更能干了,陛下的天子剑尚且是装饰呢”
“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早知你有今日,当初你还不如入宫去,好歹不会将自己弄到那般险境你以为这般行事很有意思,弄险到最后,没有不把自己折进去的”
陈嫣有点儿困惑于刘舜的剧烈反应,好叭,她的行为确实有些弄险了,亲朋好友们会担心也是正常的。但是、但是刘舜为什么会反应这么大,两人现在算是朋友了没错,可是绝没有到对对方的危险感同身受,进一步要因此攻击对方,甚至打算对对方的生活指手画脚的地步啊
虽然心里是困惑的,但陈嫣没有直说人家本就是关心她,这种话直说出来是不怕被打死吗她的情商没有低到那个程度啊
陈嫣只能解释“也不是故意的我这人最惜命不过了,如非必要,怎会让自己身陷险境只是当初为了躲彻表兄我不是离开了长安么那一路走的是入蜀的路子,然后转道东南后来担心彻表兄还在找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我离开了大汉。”
“海上行船,一路往南而去,过南越,又经南洋诸国,最后在天竺国羁旅了一段时日。那时身边虽少不了保护的人,可身在异国他乡,总有顾不上的,剑和就是那时学学会了绝不离身。”
陈嫣说这些话的时候摸了摸手上的小弩,脸上的神色中有一些沉静。在这样的沉静下,刘舜的愤怒倒像是小孩子的不懂事了。
她不是弄险,她是离开了她原本生活的温室,去经历这个世界本来的样子。
古代世界,这绝对不是一个安全的世界哪怕是相对有秩序的大汉,那也是相对而言罢了。只是曾经的陈嫣被保护的太好了,没有任何机会经历这些也不是陈嫣一个人如此,很多贵族子弟都是这样的。
“我的剑可以保护自己,我还会很多很多的手艺,会读书写字,拥有不算差的脑子舜表兄,这可真好啊”陈嫣迅速垂下了头,一滴眼泪落了下来,然后消失无踪,没有谁发现这一点。
她生活在这个时代,因为有着足够优越的出身,所以表面上并不懂这个时代对一个女子来说有着怎样的限制与束缚不,应该说这个时代对男人、女人都有着强大的束缚。
但这其实只是表面而已,这个时代早就用无形的线困住了每一个人。
是的,她建立起了很大的商业帝国,事业上的成就斐然。如果她想的话,她甚至能够深刻地影响这个国家的方方面面。
她知道自己即使一无所有依旧能在那个世界上活下去,她所处的那个社会环境会保护她的自由、独立,就像保护每一个人一样。
这种困境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因为说了之后很难被理解,甚至她自己都觉得矫情她是多么命好才有这样一个出身啊如果没有这样一个出身,即使她来自现代社会,也很难做到如今这个地步。
现在她竟然开始困惑起自己因为出身丧失了独立性,失去了生存能力这种事,怎么想都是吃饱了撑的的感觉。
但在那一天,没有任何人能帮她,她得自己应付生命危险的时候,她刺出了那一剑那件事本身对她来说是不愿意回忆的,但在最初的不适应、消沉之后,她终于是迈进了新的阶段。
原来一无所有、无任何可依的时候,她还可以依靠自己活下来
既然她都能够做到这一步了,那她还害怕、担心什么呢她终究是在这个时代找到了自己的独立,找到了自己本身。
不论影响,只单纯论这件事,他们确实同样伟大
刘舜嘴唇翕动了几下,到底什么都没有说事实上他是真的不知道可以说什么。
现在的陈嫣是陌生的,她这一面刘舜从未见过,类似的,他也没有在其他任何一个男人和女人身上见过。
似乎没有人在意脱离掉自己身上种种之后,自己还能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在这个世界上生存。有的人不能,但他们从未想过这件事,他们又怎么会失去现在的所有呢一个人的家庭背景、社会资源等都能给这个人帮助,或许因为种种不可抗的因素会失去一些,但从没有听说谁会丢的精光的。
这样的人当然也不算是拥有独立的人格,他们只是恰好拥有独立的能力,然后一无所觉地活在原本的套子里的人。
说实话,之前的刘舜也没有想过类似的问题,但在陈嫣的述说中他忽然完全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因为有陈嫣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在。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左右她,只有她自己能够左右自己即使有人威胁她,用她现在拥有的东西威胁她,这也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失去了这些,陈嫣依旧是陈嫣
其实陈嫣过去种种作为,都是因为这份独立所以她才会在所所有人都会认命的情况下逃离了长安她明明知道一路险阻,可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同时她还有失去很多东西的风险,但她还是毅然决然地做了选择。
那个时候她就已经坚信只有自己能够支配自己了,至于失去的东西,那算什么即使失去所有,她依旧能在这个世界上活下来
当明白这一点之后,刘舜只能一言不发因为他察觉到了一种很可怕的命运降临到了自己身上。
既然已经见过了世界上最绮丽的风景,又还怎么看其他
甚至,刘舜现在痛恨着陈嫣的这份独立因为这意味着她真的不需要任何人,她本身在这个世界上都能活得很好当一个女郎,她可以自己用剑杀掉自己的敌人,保护自己的时候,确实也用不着男人了。
只是刘舜到底意难平,他会忍不住去设想,设想她为什么就不能是他后宫中的美人如果只是那一个个会为了他的身份地位、财富权势向他投怀送抱的女郎,那该有多好
如果是那样,那些东西他通通可以给她
然而命运的吊诡之处就在于此了,她偏偏不想要这些东西别人趋之若鹜的,于她而言什么都不是。
哒哒哒哒,清脆的马蹄声在没什么人的草场上很明显,这个时候陈嫣已经先刘舜一步跑开了。只在风里洒下一句赛一场,几个零零碎碎的字眼,显然是想比试比试今天的收获了。
刘舜并没有急着行动,而是留在了原地,看着陈嫣跑远虽然他早就知道她是自由的了,但没有这一刻能够更直观地看到了。
风吹起了她身上的薄罗披风,鬓边散落下来的碎发呼啦啦地被吹开,那匹名叫白霜的确是像她说的那样快,不比任何一匹宝驹来得慢雪白的毛色远远看倒是很像白云。
白云飘在天上,能够去任何地方,这个时候的陈嫣看起来也能去任何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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