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窈得偿所愿, 自以为穆辰良被她吓倒。
她看到穆辰良傻愣说不出话的模样, 心里别提多痛快。次日从鬓鸦嘴中得知穆辰良神思恍惚,连家学都没去, 更加得意。
吓一次不够, 得多吓几次。最好吓到他屁股尿流滚回他的幽州老家去。
令窈打定主意,夜夜都去摘星楼扮鬼吓人, 一连十天皆是如此。
这日, 令窈又悄悄进了摘星楼。穆辰良一见她来,立马躺回去。
夏夜寂静的星空下。
两人照常对望, 一个张牙舞爪,一个呆若木鸡。
穆辰良惊恐的神情下,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认真与欢喜。
她耗费心思吓他, 他不能辜负她。
虽然不知道她为何这样做,但看她兴致勃然, 应该很热衷于扮鬼这件事。
府里来了新人, 她拣他吓, 意料之中。只要她高兴, 她可以天天来吓他,他盼着她来。
有人从院门迈进:“欸,你听见没,什么声音?”
“有点像——狼叫声?”
“笑话, 郑府怎么可能有狼?”
“兴许是府上小郡主养的爱宠。”
穆辰良害怕的眼神瞬时转为凌厉。
他明明吩咐过不许任何人靠近院子, 竟还有不长眼的敢随意进出。
穆辰良小心翼翼窥视令窈, 生怕她受到惊吓。
令窈嗷呜哭泣扮鬼叫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多年扮鬼的自信心受到挫败, 气闷闷地想——穆家的人就是蠢笨,连狼叫声和鬼叫声都分不清。
气恼之余,令窈有些慌张。穆辰良夜晚歇息不喜有人伺候,所以她才堂而皇之地溜进摘星楼吓他。
随从忽然回来,她正玩在兴头上,想要逃跑又不想半途而废。
虽然被发现也无碍,她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不怕他们发现。
侍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令窈犹豫不前。
眼见随从就要走到松树边,令窈盯着地上那两个随从的影子,纠结要不要主动现身。
吓一个穆辰良也是吓,多吓几个人,也算没枉费她今晚的心思。
她刚要挪步,身后有谁一把将她拽过去。
汉白玉床,穆辰良侧躺,食指抵在令窈唇上,他怔怔地凝视她,漫不经心地吩咐随从:“不准过来,都出去。”
令窈瞪大眼。
这哪里还是刚才那个被她吓得半死的穆辰良?
他将她扣在身侧,半点畏惧的神情都没有,虽有几分慌乱,却不是出于对她这个女鬼的忌惮。
半晌。
院内又只剩下他们两人。
穆辰良一双浓眉大眼,眸底闪过似有似无的担忧,悄声说:“你可以继续找我索命了。”
令窈脑子里轰地一下炸开。
她翻身压住他,揪他衣襟,水灵灵的眼睛全是恼怒,方才扮鬼叫得太过,嗓子有些沙哑:“你不怕我?”
穆辰良张着眼睛望她,试图挽救,真诚恳切地说:“我怕的,很怕。”
被人戏弄的耻辱感顺着血液流遍全身,令窈忍不住扑到他身上捶打:“你骗人,你才不怕。”
吓不了他,只能打他几拳。总要找回面子。
小姑娘粉拳捶下来,穆辰良不躲不闪,躺平任由她作践,直至她一双小手掐住他脖颈。
令窈屏气。
她羞于承认,纵使她有心掐死他,她也没这个胆子,敢在这个时候杀了穆家的嫡长孙。更何况她力气太小,根本掐不动他。
他的脖颈处留下她的指甲印,令窈回过神,想起穆辰良前世发起疯时六亲不认的样子,她后知后觉,忽地有些后悔不该意气用事。
万一穆辰良动怒弄死她怎么办?他又不知道她是谁,她现在顶着一张鬼面,不是他钟爱的那张脸。
令窈畏缩:“我……”
穆辰良一只手已经朝她伸来。
令窈下意识紧闭眼。
没有想象中的痛楚。穆辰良微凉指尖缓缓落在她的脸颊,轻柔摩挲,少年独有的腔调装傻充愣:“奇怪,你这只女鬼怎么是温的?”
令窈看过去。
眼缝中,穆辰良挺鼻薄唇,乌沉眉目,含笑望她。
令窈见好就收,不再纠缠,作势推开他。
穆辰良不放手,攥住她一双手,她动弹不得,嘴里急唤:“你放开我。”
穆辰良:“我放开你,你不就飘走了吗?”
令窈别开头,嘟嚷:“我又不是真的鬼,你装什么装。”
穆辰良不再伪装,他看着她,喜笑颜开,将心里的话告诉她:“我不装,你怎会夜夜都来?”
令窈羞红脸,低下头咬他一口,穆辰良这才松开手。他虽放了她,却拦着她不准走。
令窈跺脚:“你到底想怎样?”
他垂眸小声问她:“为什么从我入府起,你一直躲着我?”
令窈忽视他的问题,皱眉:“你知道我是谁?”
穆辰良点头:“你是宸阳郡主,郑家四姑娘郑令窈。”
令窈更不高兴了。
原来穆辰良早就识破她的身份,难怪不怕她扮鬼吓他。
“是谁告诉你的?”令窈百思不得其解:“你又没见过我,怎会知道扮鬼吓你的就是我?”
她一张小脸皱巴巴,穆辰良有意逗她开心,挑过旁边的灯笼照亮她,他自己歪着脑袋看她:“据传府里有位貌若天仙的姑娘,即便是扮成鬼,也掩不住倾国倾城之姿。”
令窈嘴角紧抿。
不得了。
穆辰良脑子坏掉了。
对着她这张丑绝人寰的鬼面,他竟也能淡然夸赞。
“是三哥哥告诉你的罢?”令窈思前想后,只能想到是郑嘉辞告诫过穆辰良,让他提防她扮鬼。毕竟,府里被她扮鬼吓过的,除了穆辰良,就只有郑嘉辞。
一定是这样。郑嘉辞这个黑心肠的人,竟然三番两次坏她好事。
穆辰良顺势而为:“对,就是三少爷告诉我,你爱扮鬼。”
“你既知道是我扮鬼,为何不质问我?”
“你肯同我顽,我心里高兴,怎会质问你?”
令窈不再说话,眨着眼望穆辰良。
夜色深沉,月光盈盈笼在他身后,汉白玉床的灯笼在夏风中闪烁摇晃。
穆辰良也在看她。
此时的他,尚未显露日后的暴戾与冷血。年少的穆辰良,意气风发,无人能敌。谁若被他看进眼中,便成了天下最珍贵的宝贝。
只可惜她是郑令窈。
她本就是绝世珍宝,不因谁的爱而动摇。
令窈站起来往外走,穆辰良急急忙忙趿鞋跟上去。
他捞住她的衣袖,说:“我送你回去。”
“不用。”
“外面黑漆漆,你不怕有鬼吗?”
“不怕。”
数秒,穆辰良上前更近一步,轻晃她的袖角,英俊的侧脸隐在黑暗中,郑重其事吐出三个字:“可我怕。”
令窈笑出声。
她扯出被他攥在手心的衣料,声音不自觉轻细:“困死了,快些走。”
一路从摘星楼回碧纱馆,两人之间,安静得很,只听得见彼此的脚步声。
两人皆是被人捧在手心的天之骄子,走起路来,连姿态都惊人地相同。
令窈停在碧纱馆前的玲珑大石前:“好了,就送到这。”
穆辰良意犹未尽,只觉得这段路太短:“四妹妹——”
令窈:“谁是你四妹妹?”
她凶得很,穆辰良心生委屈。
从小到大,他都没有讨好过谁,就算是对穆大老爷,他也没有这般耐心。她不肯同他正式见面,宁愿扮鬼吓他,他也照单全收。
如今不过是想唤她一声四妹妹,她却还是不肯。
穆辰良试探:“卿卿?”
令窈推他:“不准你唤我卿卿。”
穆辰良抿抿唇:“我不唤你,那你唤我一声二哥哥。”
二哥哥。
令窈猛然一震。
前世她唤过他无数次“二哥哥”,发音不清,“二”字听起来像是“爱”。穆辰良一来郑府,连府里少爷的排行都依着他穆府的排行。本该属于郑嘉和的称呼,也给了穆辰良。
前面便是碧纱馆,到了她自己的地盘,她没什么好怕。令窈踢他一脚跑开:“我的二哥哥只有一个人,才不是你。”
穆辰良呆立原地。
扮鬼的事被识破,令窈索性破罐子破摔,她懒得再躲穆辰良,大摇大摆出入,撞见了只当没看到。
白日在家学里也是一样。别人都围着穆辰良说话,就只她不肯过去同他讲话。
大家好不容易等到这两个人聚头,都想看热闹,看谁先出招,结果等了好几天,什么都没等来。
郑大老爷日日让人盯着学堂,听到令窈将穆辰良视作空气,无奈之余松口气。
总比闹起来打架强。
这日令窈照常去书轩斋上夜课。
前几日为了扮鬼吓穆辰良,没睡好觉,在孟铎处习书时总打瞌睡。她有意弥补自己的任性,特意提前半个时辰去书轩斋,捧了小厨房做的甜食打算送给孟铎吃。
结果刚走进去,就看到穆辰良身边的随从三七蹲在垂花门前的紫檀大理石插屏,拿了树枝在地上练字,旁边山阳靠在水缸边眯眼看夕阳。
令窈狐疑,指了三七问:“你怎么在这?”
三七看见是她,嗓门提高:“小郡主来了。”
屋里出来一个人。
孟铎撩起湘帘,长身玉立:“今日来得这么早。”
令窈笑着跑过去:“先生。”
屋里又出来一个人。
她差点撞上去。
少年清徐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卿妹妹。”
令窈一看,是穆辰良。
孟铎:“从今夜起,他将和你一起习书。”
书案边。
令窈气鼓鼓捧着怀里的甜食,吃得咬牙切齿,眼神一分为二,一半给孟铎,一半给穆辰良。
她的怨气快要满溢而出,孟铎放下手里的书:“为师不是你一个人的,你年纪渐长,早就明白,没有人能永远霸着另一个人。”
令窈重重放下碗:“谁要霸着你,我不稀罕。”
她起身转身就要走,小碎步却挪得极慢。
身后孟铎看穿她的心思,唇齿微启:“过来罢。”
令窈站着不动。
孟铎无可奈何,放柔声调:“为师的玫瑰酥,全给你吃,你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