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窈神情惊讶:“书童?哥哥怎能给我做书童?”
她说着话, 已经走到他面前,郑嘉和接过她手里的纸笔,取过案上的一点茶水,为她研墨,敛神说:“我为何不能做你的书童?难道卿卿嫌弃哥哥学识太浅,不配做你的书童吗?”
令窈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她急忙解释, 眼角余光窥见郑嘉和嘴角勾勒的笑意。
如今郑嘉和也学坏了, 竟故意说玩笑话逗弄她。
她瞬时将满腔甜言蜜语收回去, 扼住他研墨的手:“我师从孟先生三年,早已修成博学广知,哥哥若真要做我的书童,我丑话说在前头, 太愚笨的书童, 我可不要。”
孟铎从屋外走进来,衣袂翩翩:“你哥哥若是愚笨,那天底下就没有聪明人了。”
令窈回头见是他, 小步跑上去迎他,娇嗔:“先生,我哥哥胡闹, 你怎么也跟着他一起胡闹?”
孟铎低身, 凑近问她:“这怎能算是胡闹?我仰慕二公子才华已久, 他肯来同书轩斋与我讨论一二, 我高兴得很。”
这话确实是真。
孟铎欣赏郑嘉和不是一日两日, 光是在她面前,他就提到郑嘉和不下十次。大意是欣赏郑嘉和作得一手好文章,文辞优美自不用说,最重要的文章立意高明,见解独特。
孟铎还说,郑嘉和的文章什么都好,就只一点不好——无欲无求。像是历经沧桑的人看透世事,什么都懂,又什么都不求,名利二字,入不了他的眼。
令窈扯扯孟铎衣袖,说:“你高兴,所以就能让我哥哥做书童吗?”
孟铎贴得更近,双唇离她耳畔咫尺之距,悄声说:“他又不是为我做书童,是为了你,昨日你不还嫌和穆少爷一起习书尴尬吗?今日有你哥哥坐镇,你该开心才是。”
令窈看看孟铎,又看看郑嘉和,郑嘉和冲她笑,温暖脆弱的眸底涌出几分犹豫,怕她怪他自作主张。
令窈坐回去,指了指郑嘉和手中的墨砚,装模作样地吩咐:“你家姑娘我不喜欢太浓稠的墨汁,再倒些清水磨匀些。”
郑嘉和低眉顺耳:“小的听命。”
令窈倒在圈椅里捂嘴笑。
穆辰良尚未走进屋里,就听到小姑娘娇娇的笑声,笑得他心头都酥。
她心情好,他也跟着欢喜起来。张嘴就要为昨日的事致歉,“卿妹妹——”
屋内三人看向门口。
穆辰良一眼望见轮椅上的郑嘉和,郑嘉和也在看他,温柔的眼神转为平日待客时的敬而远之。
穆辰良却步,收住唇边话语,抱手做平揖:“表哥怎么在这?”
郑嘉和:“陪卿卿温书。”
穆辰良笑了笑,以为他很快就会走,并未放在心上。他走到令窈面前,将怀中藏着的玫瑰酥递给她:“我让人上街买的,东街伍大娘家的玫瑰酥,你尝尝。”
令窈不想理他,无奈好奇心作祟:“伍大娘不是不做玫瑰酥了吗?你如何买得到?”
就连孟铎也忍不住伸手从油纸袋里拣一块玫瑰酥品尝。
穆辰良双手撑在圈椅椅把上,弯腰笑对她:“我知道送其他的东西给你赔罪,你定不收,所以才给你这个,你快尝尝。”
一口尝进嘴里,果然出自伍大娘之手。
伍大娘做的玫瑰酥,堪称临安一绝,只可惜自从前年伍大娘儿子英年早逝后,伍大娘不再做玫瑰酥,皈依佛门做了姑子。
许多人为求一酥,用尽法子,都不曾说动伍大娘。也不知道穆辰良是怎么做到的?
令窈挡不住美食的诱惑,加上旁边孟铎的眼神示意——她不想吃,他随时代劳。
令窈暗骂穆辰良用心险恶竟敢吃食诱惑她,真是讨厌死了。
小姑娘一边啃玫瑰酥一边狠狠瞪他,穆辰良莫名松口气。虽然不是他想象中的和好画面,但总比她不肯接受他的赔罪好。
穆辰良回眸看向屋门口待命的三七,三七心领神会,立刻退出去。
万两黄金换不来伍记玫瑰酥,改用人命换便是。
世上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如果有,那就是不够用心。
穆辰良凝视令窈,她面上万般颜色都可爱,口是心非吃东西时最可爱。他伸手拂去她嘴角的酥屑,她吃得正开心,见他又像昨日那样想沾她唇边的酥屑吃,张嘴露出獠牙就是一口咬。
穆辰良缩手,数秒,他又将手指递出去给她咬。
郑嘉和的声音低沉冷凝,无情无绪:“表弟,坐罢。”
穆辰良转身去搬圈椅。
郑嘉和本来坐在两人中间,穆辰良绕过他,由最右边坐到最左边,挨着令窈坐,跟前连书案都没有,就一张圈椅,他怡然自得。
郑嘉和微怔,他显然高估了穆辰良的知趣程度。
半晌,郑嘉和也不挪动轮椅,坐在那不动,朝令窈招手:“窗户风大,卿卿坐这边替哥哥挡风,可好?”
令窈拍拍手里的酥屑,将圈椅搬过去。
如此一来,郑嘉和又成了坐在中间的那个人。
穆辰良眉头微蹙,目光扫视被郑嘉和挡住的令窈,她正伏在郑嘉和臂膀边,仰着脑袋喂他吃玫瑰酥。
穆辰良心里闷闷的。
他没有亲妹妹,不清楚兄妹情深的羁绊。纵使他家中有几个堂姐表妹,他也不喜欢和她们一块顽,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想要亲近的卿妹妹,她却不屑搭理他。
今日才第二天一起上夜课,她就唤来家中兄长坐镇,起先还是怀疑,现在几乎肯定,她就是厌恶他。
穆辰良瘪瘪嘴,起身走到木橱前的黄铜小镜。
镜中少年英俊倜傥,一袭红袍贵气十足。
但穆辰良越看越郁闷。
难道她的眼光同旁人不一样,嫌他长得丑?
穆辰良看向令窈坐在圈椅里同郑嘉和说笑的背影,心中渐渐宽慰。
一定是这样,如她这般可爱有趣的小姑娘,眼光自是不俗,世人皆爱他这副皮相,她却不爱,足见她与众不同。
更何况她已有一副好皮囊,确实无需在意他人容貌是美是丑。
令窈从和郑嘉和的说笑中回过神,快速朝屋角睨一眼,咬咬唇。
不可一世的小霸主受了气,却又憋住不说,傲气中透着委屈,浓眉大眼,薄唇微撅往那一站,任是谁见了,都要生出爱怜之意。
令窈收回视线。
呸。
她才不爱怜他。
她只想搓揉他。
往死里搓揉。
有郑嘉和隔在中间,穆辰良已经大半个月没和令窈说上一句话。两个人虽身处一室,却形同陌路。
有时候他窥见她偷看他,将他干着急的样子纳入眼底,她一句话不说,眼睛涌出狭促的笑意。他心中滋味复杂,想看她笑,又不愿意被她嘲笑。
他堂堂穆家嫡长孙,也是要面子的,怎能对一个小姑娘低三下四。
刚开始几天穆辰良还能坐得住,他没有故意引她注意,她连平时皱眉瞪他的眼神都懒得给。后来等啊等,怎么也等不来令窈主动同他说话。穆辰良急了。
三七主动为穆辰良排忧解难:“李侍卫长武功高强,郑府下人不是他的对手,让他将小郡主从碧纱馆绑了送过来。”
穆辰良一本书拍他脑袋上:“混账。”他低了声音:“我若绑她过来,她定要笑我不择手段,更何况我又不是非得让她搭理我。”
三七摸摸脑袋:“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少爷当初千里迢迢来到临安,不就是为了小郡主吗?”
穆辰良仰面躺在汉白玉床,双手抱头,眯着眼从针叶里看树间繁星闪烁:“一半是为她,一半是为孟铎。我早就听闻孟铎大名,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神仙人物,总归要一探究竟。”
三七好奇问:“已见了面,少爷觉得孟先生如何?”
穆辰良沉吟片刻:“他虽只比我大九岁,算起来今年才二十三,但无论是学识见解,还是为人处世,都远超一般人,就连我爹,也不一定能比得上他。”
三七哇一声:“连少爷都这么说了,想必孟先生确有过人之处。”
穆辰良:“他若生在世家大族里,与家族中人互相倚仗,不出三十年,我们穆家世家之首的地位就会岌岌可危。”
三七:“若此人果真这般厉害,少爷要不要提醒老爷……”
穆辰良摆手,语气一转,惋惜:“他出身清寒,纵有抱负,也不得不处处受制于人,难以施展。”
三七笑道:“幸好孟先生出身贫寒,不然以他的清高,哪能收少爷做关门弟子?”
穆辰良翻身,靠在玉枕上:“他教我的那些东西也只能关起门来教,说起来,我沾了卿妹妹的光,学她学剩下的皮毛。若只教我一人,孟铎不见得会拿出那些东西教我。”
三七不以为然:“小郡主哪能和少爷学一样的东西,孟先生该分清楚轻重才是。如今虽有女学士,但考个女学士,无非是为嫁妆添重量罢了。难不成真指望女子像男子一样,保家卫国,出谋划策?”
穆辰良拍他额头:“你这话,也有人曾说过,你知道卿妹妹怎么回的吗?”
“怎么回?”
“她说,难道学东西非要为家为国?就不能为她自己一方天地?不管是谁,皆可为满足自己一己私欲而求学,至于学了东西之后做些什么,与旁人无关。”穆辰良学令窈娇纵讲话的模样,又道:“她还说,拿男女之别约束人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这样的人,是天底下最傲慢无知的人。”
三七嘟嚷:“小郡主怎能说这样的话?”
穆辰良笑声清亮:“她为何不能说这样的话?”
三七不敢相信地问:“孟先生竟也能容忍?”
穆辰良一个爆栗弹过去:“就是他教出来的。”
三七叫痛,老老实实坐旁边不再说话。
穆辰良躺回去看星空。
一颗星,两颗星,三颗星,数着星星,想要入睡,却发现每颗星星都像令窈的眼睛。
宝光灿烂,美不胜收。
穆辰良坐起来。
三七试探问:“少爷?”
穆辰良吩咐:“去把我装在宝箱里的那只鸳鸯花灯拿出来。”
他不要再被她冷落了。
幸好初见时没有告诉她,他就是那日七夕夜同她患难与共的人。
翌日,碧纱馆。
鬓鸦从小丫鬟手里拿过鸳鸯花灯,来到令窈面前:“外面有别府随从求见郡主,呈上书信一封,管家本不肯收书信,那人说郡主看到这个鸳鸯花灯,一定会收下书信。”
令窈看到鸳鸯花灯,顿时想起去年的七夕夜,拆开书信看。一看,信主人果然是去年结识的红袍少年,他在信中说他重游临安,希望能继续去年七夕夜之约,同她一起吃茶。
令窈小声嘀咕:“奇怪,他怎么知道我是郡主?我又没告诉过他。”
鬓鸦见她为难,道:“一面之缘而已,不去也罢。”
令窈捏着信盯了许久,最终无奈叹口气:“我自己许的承诺,不能背信弃义。”
为了出府吃茶的事,她先去孟铎处告假,又去老夫人处请示,为着不让老夫人担心,扯了小谎,说是出门同郑嘉木采草药。
到约定那日,郑嘉木在后门等她。
他以为她真要和他一块去郑家的山头上掘草药,竹篮小锄,一应物件,备齐两套。
郑嘉木兴高采烈:“四妹妹,你今天有福了,我之前种下的人参熟透,我一直没舍得摘,想着等李太医一起,他出门远游数月,我不想再等,就和你一起摘了罢。”
他说着话,为她戴樗蒲纹兜,才刚戴好,令窈取下来丢还给他:“谁要戴这个玩意,丑死了。”
郑嘉木:“你不戴它,会弄脏衣裙。”
令窈笑着将两件樗蒲纹兜全戴他身上:“我不怕弄脏衣裙。”
马车已经驶出郑家大街,令窈让马夫停下。
郑嘉木拉住她:“四妹妹,你要去哪?”
令窈推开他的手:“我约了人一同吃茶。”
郑嘉木恍然大悟:“原来你是拿我做幌子!你根本没想过要和我一起采摘草药。”
令窈诚恳点头,竖起大拇指:“四哥哥真聪明。”
郑嘉木有些气闷,圆鼓鼓的眼睛瞪她:“你又骗我,亏我在祖母面前为你做担保。”
令窈笑着哄他:“四哥哥最好了,我吃完茶就回来,你在城门口等我,好不好嘛?”
郑嘉木动摇:“可我答应过祖母,会好好看住你不让你乱跑。”
“我就在城内吃茶,不会乱跑。”
“和谁吃?”
令窈撩起帷帘,街上人来人往,刘氏酒楼下,一个戴面具的少年身姿挺拔,手里一盏鸳鸯花灯。
他没有穿红袍,而是穿了青色。
那件青色披风,看着有些眼熟,和郑嘉和这几天穿的披风有些相似。
令窈指了指:“四哥哥你看,那就是我要一起吃茶的人。”
郑嘉木拗不过她,离开前,下车恶狠狠告诫少年:“我家四妹妹若有什么闪失,我饶不了你。”
面具后穆辰良一张俊脸有些紧张,声音故作沙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