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笔趣阁 > 玄幻小说 > 窈窕世无双 > 第90章第 90 章
  书房没有点灯, 郑嘉辞一人静坐紫檀木圈椅中。

  窗纱外薄薄的昏黄日光逐渐变成墨黑, 案上小鼎的莲线香早已燃尽,屋内半点声响都没有, 唯有黑夜悄悄沉下来的无声动静。

  不知坐了多久,忽然听见屋外年幼婢子嬉笑打闹的声音。

  笑声清亮, 天真无邪。像极了不知天高地厚的郑令窈。

  她竟说她要入汴梁考取女学士榜首。

  郑嘉辞双拳微攥,想起自己的仕途来。

  若非逼不得已, 谁愿弃文从商

  他自小勤学,为的就是入仕。科举榜首, 翰林院学士,内阁宰相,他要一步步爬上去, 只有爬到了高位,才能将他心中抱负一一施展。

  自他懂事起,他便立志要成为郑家第一位宰相,为天下万民谋福祉,做一个在史册里流芳千古的人物。

  可惜是不能了。

  他肖想了十几载的志向, 从此以后注定成为痴人说梦的笑话。出师未捷身先死,说得便是他这般。

  他虽比不上孟铎梁厚这等大家之辈, 但才华横溢四个字当之无愧,何至于屡考不中就连一个末等提名都没有

  郑嘉辞恨得唇齿打颤。

  前不久用万两黄金换回的书信,太后身边的心腹大臣劝告他, 莫要再白费功夫。

  太后不喜宸阳郡主, 有意阻拦她的兄弟入朝为官。皇帝虽然一向爱护宸阳郡主, 但是在郑家小辈入仕的事情上,却出乎意料与太后保持一致,是以他虽次次头名,但每次都会被人替下。

  郑大老爷在朝中任的是虚职,而他连任虚职的机会都不再有。

  他的仕途之路已被堵死,郑令窈却要赴汴梁考女学士。

  他不知道她能不能考上榜首,他只知道,他永远都不可能考上状元榜首。

  良久。

  静坐黑暗中的郑嘉辞蓦地打响火折子。

  他取过梨木架几案上厚厚一沓文章,诗词歌赋,皆是他从前得意之作。

  火光映出他刀削斧刻的脸,那双冷戾阴鸷的眼眸里,意难平,志更难平。他随手一扔,所有呕心沥血写出来的文章全都化作火苗,在他眸中晃晃跳动。

  烧完了文章,又开始烧书。烧不了金銮殿,只能烧掉他自己的志向。

  昆布进屋时,郑嘉辞已烧掉大半书,昆布大惊失色“少爷,您这是作甚”

  昆布一双手伸进火盆取出那几本尚未烧完的书,强忍痛楚跪在郑嘉辞面前,将残缺的书奉上“少爷。”

  郑嘉辞面无表情,接过那几本书,转头又扔进火盆里。

  昆布愣住。

  郑嘉辞“留着也无用,倒不如烧掉干净。”

  昆布自然知道他此举何意,劝道“兴许会有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难道要让她郑令窈跪到金銮殿前替我问一问,为何太后圣上不许郑家子弟入仕”

  昆布噤声。

  郑嘉辞嘴角勾勒一抹嘲讽的笑意“第一次落榜时,我便猜到是因为她。”

  昆布皱眉,说出心中疑惑“太后厌恶郡主,存心让少爷落榜,为何圣上会坐视不管郑家越强大,郡主的地位就越稳固,不是吗”

  郑嘉辞沉默不语。

  起初他也疑心过,郑家并非十二世家,即便家中有人入仕掌权,也不会对圣上构成威胁,圣上纵容太后在科举一事中动手脚,明摆着要提防郑家。

  换做是郑嘉和去考科举,兴许连汴梁的城门都进不去。

  郑嘉辞眉头缓缓舒展。

  想再多也无用,何必再纠结。比起自怨自艾,倒不如早些筹谋。

  昆布小心翼翼问“少爷真的要就此放弃吗”

  郑嘉辞苦笑,抬靴走至屋门边,抬头仰看满天星辰。

  皓月能够在黑暗中照出一条路,繁星亦能,繁星虽渺小,但也能发光发亮,天边最亮的那颗星,光芒四射,甚至比皓月更为光彩夺目。

  郑嘉辞漆黑双眸乌沉冷冽“我命由我不由天,出人头地不止一条路,总有一天,我要让所有人知道,即便我郑嘉辞做不了宰相,亦能动摇天下事。”

  因着郑嘉辞放弃科举的事,三房闹翻天。

  这日郑嘉辞从府外回来,还没迈进屋子,就听见屋内三奶奶哭得泣不成声,三老爷连连叹气。

  郑嘉辞有所迟疑,刚要收回脚步,被人呵住“你还有脸回来。”

  三老爷横眉冷对。

  郑嘉辞长眉微蹙,到三老爷面前作揖,语气平静“这阵子买卖的事多,没能日日回府向爹娘问好,还望爹娘体谅。”

  三奶奶哭着扑上前,恳求“嘉辞,你告诉娘,为何不去考科举,为何非要从商”

  郑嘉辞不语。

  “是不是有人威胁你,不许你去考是大老爷”三奶奶如临大敌,惊恐问“又或是二房那个小蹄子她是郡主,若是她”

  郑嘉辞出声打断“与她无关,是我自己的决定。”

  三奶奶哭得更厉害“不可能,绝不可能,好端端地,你怎会放弃科举定是有什么缘故,儿啊,你告诉娘,娘就是拼上性命,也会为你挣个前途。”

  三老爷语气嘲讽“还能为何,不就是因为他吃不得苦吗考了几次没考上,就不考了自古以来,成大事的人,皆为持之以恒的人,像他这样的人,就算入仕,又能有什么出息或许终生只能做个七品小官。”

  郑嘉辞冷笑“爹说得对,像我这样的人,即便高中,也只能做个芝麻小官,一辈子窝在临安城,同爹一样,整日游手好闲,因为玩忽职守被罢官。”

  三老爷拍桌而起,气得胸口疼“不孝子”

  郑嘉辞面容淡漠,踱步逼近,一字一字,轻描淡写“我若不孝,又怎会替爹还赌债我若不孝,又怎会替爹收拾您在外面留下来的烂摊子我若不孝,又怎会供奉您锦衣玉食的潇洒日子”

  三老爷往后一倒,瘫坐椅中,面色涨红,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

  郑嘉辞俯低,含笑垂睨“爹若觉得儿子不孝,现在就逐儿子出家门吧。”

  三老爷咽了咽,双肩塌下去,胆怯地移开目光,噤若寒蝉。

  郑嘉辞啧两声,大步往外而去。

  身后三奶奶喊“嘉辞,你去哪”

  郑嘉辞没有理会。

  他一路走出穿廊过垂花门,脸上放肆嘲弄的笑意逐渐消失,冷冰冰一张脸,双眼略显无神。

  不时有婢子经过,在他跟前问了好,背过身窃窃私语“三少爷不考科举了,说是要做商人。”

  “商人好好的世家子不做,作甚去做商人”

  “不知道,兴许是疯魔了。”

  郑嘉辞止住脚步。

  他向来不是个宽容的人。

  “你们两个,过来。”

  婢子们面面相觑,没想到郑嘉辞耳力劲如此好。

  “三少爷。”

  郑嘉辞吩咐昆布“你留在这里掌掴她们,直至天黑为止。”

  婢子们惊慌,其中一人抱住郑嘉辞的腿,求情“三少爷,我们再也不敢乱说话了,您绕了我们。”

  郑嘉辞俊脸冷酷无情,重重一脚将人踹开,嫌弃地指了刚才那个求情的婢子“明日将她发卖。”

  昆布应下“是。”

  身后哭闹声震天,郑嘉辞只觉心烦,屏退左右,漫无目的在府内走动。

  走着走着,回过神已走入园中。园子里花香四溢,花树系满绣带,风吹飘带动,五颜六色,甚是别致。

  一人独立花丛中,高高挽髻,鬓间簪花,腰衔璎珞珠串,细长的脖颈在日光照耀下白皙似玉。

  少女手里提只草编竹篮,兴高采烈,哼着江南小曲,采摘花瓣。

  郑嘉辞站在草木的阴影中,身形一僵。

  他目光阴鸷,牢牢盯紧她。

  她的怡然自得与他的狼狈不堪形成鲜明对比。她有她的光明大道要走,丝毫未曾察觉她是摧毁他仕途的罪魁祸首。

  她面上的笑容纯洁美好,看得人只想狠狠摧毁。

  四下无人。

  郑嘉辞随意拾起几颗石子,朝前抛掷,准确无误击中少女的膝盖。

  少女笑声不再,摔倒在地,嘴里叫疼。

  “谁是谁出来”令窈气鼓鼓地巡视周围,看不见一个人影。

  刚摘好的花瓣散落一地,她原本打算用花瓣藤枝编制轮椅扶手,送给郑嘉和做暂别礼物。风一吹,花瓣四飘,她顾不得腿上疼痛,伸手去抓漫天的花瓣。

  哪里抓得到。

  她又气又急,想要从地上撑着站起来,无奈腿太疼,动弹不得,三番两次尝试,一扯就痛,干脆瘫坐地上,委屈巴巴等人来扶。

  郑嘉辞捏紧手里没来及抛掷的石子,狠戾的眼神有所松动。

  风停,花瓣缓缓旋落,少女发间裙间皆是花瓣,鹅蛋似的一张小脸双颊鼓起,甜美清亮的声音往外吐出一句又一句,诅咒方才害她摔倒的人。

  小孩子气的话,既恶毒又天真,落在人耳里,像针扎一般。

  骂累了,令窈长长叹口气,尾音软糯,抱怨“怎么还没人来”

  郑嘉辞怔忪,犹豫半晌,他扔掉指间的石子,鬼使神差般从草木后走出来。

  “是你”直至人走到面前,令窈才从白茫茫的日光里窥见郑嘉辞一张冷如冰窖的脸。

  郑嘉辞居高临下,淡淡扫睨一眼,眸中愠怒的情愫早已消失不见,他对她道“是我又如何”

  令窈抓起小石块,质问“你扔的”

  郑嘉辞“不是。”

  “就是你。”

  他没再否认,转身就要走。

  令窈急忙捞住他袍角“等等。”

  “作甚”

  令窈细声“你可不可以帮我喊个人过来,我脚发麻,走不动路。”

  郑嘉辞斜视,刚才那一下,他有意点中了她的穴道,她暂时会双腿僵麻,只能倚靠旁人。

  他本不该现身,留她在此地受苦,方能稍解他心头之恨。

  令窈生怕他离开不管她,唤“三哥哥。”

  一声三哥哥,郑嘉辞回头“是我害你摔倒的吗”

  令窈暗骂他不要脸,摇头“不知道,三哥哥觉得呢”

  郑嘉辞没再回应。

  他缓缓蹲下,为她查看伤处,隔着薄纱,白嫩的肌肤吹弹可破,一处淤青赫然入目。

  郑嘉辞指尖轻挪,拂上那处淤青,明知故问“疼吗”

  令窈撅嘴不答。

  郑嘉辞往下一摁,重复“疼吗”

  令窈痛得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要打他,一巴掌尚未落下,被他擒住手腕,郑嘉辞笑道“看来是疼了。”

  令窈双眼发红,死死瞪他。

  郑嘉辞背对她“上来。”

  令窈黛眉紧蹙。

  郑嘉辞“那我走了。”

  令窈犹豫不决。

  她实在是太渴太累了,为给郑嘉和编制花瓣藤枝,今日所摘花木全是她亲力亲为,从早忙到现在,就没停歇过,日头晒得很,她不该吃眼前亏。

  令窈及时攀住郑嘉辞双肩,不甘不愿,小声道“有劳三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