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拉对艾利克斯,是怎样的一种感情呢?
曾经被追杀了十几年穷途末路的大卫曾这么颂唱过:“神啊,我的心切慕你,如鹿切慕水溪。我的心渴想神,就是永生神。”
破壳而出的雏鸟在面对第一个对她温柔以待的存在时,这个人就是自我意识过盛的婴儿心中唯一的神。
雏鸟会下意识地模仿第一个见到的人,这被称为“印随现象”。
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薇拉一直都在模仿艾利克斯——这位被人誉为“光明神”在世的圣贤。
艾利克斯说她的心是空的,是因为薇拉本身并没有“自我”,除了模仿以外,她对外界的一切认知与感悟,都来自引路人的影响与灌输。
系统身为引路人之一的存在,他对宿主的教导感到悲哀,因为宿主在遇到艾利克斯之前,就被人灌输了扭曲而又畸形的“牺牲”的概念。
还未感受过“活着”的喜悦,就已经被迫学习了面对“死亡”的觉悟。
这也是为什么艾利克斯在生命的尽头,会对薇拉提出唯一的“强求”的缘由。那个过于睿智明晰的男人,或许早已窥见了薇拉充满悲剧色彩的未来。
但是,虽然系统非常嫌弃薇拉,可系统从来都不认为,薇拉是一位失败的合作者。
这个古怪的、试图寻找人性、诞生自神灵的眼泪与倒影中的灵魂拥有着匪夷所思的可怕凝聚力,她那不知该称作坚毅还是固执的信念、以及自然而然面对黑暗与牺牲的态度能够轻而易举地勾起人心最深处的温柔与怜悯,大抵是因为那份来自人心最深处、因为她毫无欲-求而显得格外纯粹的善意。
就像观望着黑夜里逐火的飞蛾,明明染满悲剧的黑暗色彩,却又偏偏美得震撼人心。
——来自黑暗,却被光明所爱。
【连活下去都不渴望的人,当然也不会有欲-望这种东西吧……】
系统看着坐在轮椅上发呆的女孩,有些郁结地想着:【因为自己没有愿望,所以干脆帮助那些拥有愿望的人活下去……这到底算不算合格的救世主呢?】
【真是让人头疼啊,宿主……】
造神计划的实验并不算成功。
与姜茗一样,薇拉在移植了苍穹之石后失去了一些东西,也得到了一些东西——姜茗失去了味觉与感情,薇拉则失去了双腿与健康的身体。
与此同时,薇拉也拥有了苍穹之石掌控理想流体的能力,脊背后两块蝴蝶骨的部位也出现了魔纹一般的纹路,操控魔能时便能展开青空一般的羽翼。
实验进入了僵滞阶段,薇拉却将两个月后的“末世”预言告知了泽弗恩和姜茗。
而这之后要如何运作传递消息,如何将基因爆发的威胁降至最低,这些就不是薇拉应该操心的问题了。
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泽弗恩和姜茗都是聪明人,自然知晓其中要如何取舍。
而在姜茗离开后,又有一位客人远道而来,还顺手挟来了一枝沾染着晨露的白茶花。
“我叫姬泠。”一身青色汉服的女子负手而立,笑意盈盈地递来一枝清丽的白茶,柔得像人间四月天的风景,“久闻其名,薇拉。我一直想见你。”
姬泠是一位看上去年不过二八年华的貌美少女,比起姜茗那不符外表容貌的沉稳果决,姬泠本身并不具备过度尖锐的攻击性。她就像华国古时曾被无数人笔墨描绘的江南水乡女子一般,清丽绝伦,娴静优雅,唯独那一分离世出尘的超凡之姿,能隐约窥见几分与姜茗相似的地方。
【……这个身上也有一份神祗传承,好像跟风雨有关,应该是泽弗恩他们担心你会能力失控,所以特意叫过来克制你的。】
系统对所谓的“神祗传承”早已麻木,在知晓了“造神计划”的存在之后更是看破红尘,虽然远古神明都已经陨落,但似乎神系一脉的荣光还未完全泯灭于虚无。
【我查了一下前文明的资料库,姜与姬这两个姓氏都很特别,是传说中华国炎黄两帝的传承姓氏,而有关火焰与风雨的传承,历史上似乎也有记载。】
《山海经》曾有记载:发鸠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
而有系昆之山者,有共工之台,射者不敢北乡。有人衣青衣,名曰黄帝女魃。
【华国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但是我也不曾想过,居然有上古时期的魔纹传承下来,这本应该随着前文明的覆灭一同消散了才对。】
虽然姬泠被系统断定是前来“监视”薇拉的,但实际上这个看上去比薇拉大不了几岁的少女也是玩兴满满,将不务正业发挥到了极点。
“开心点,薇拉。”这是姬泠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她总是笑意盈睫的样子,仿佛再大的困难都会化作烟云消散,“你要知道,快乐本身是很简单的事情,但想要简单却很困难。人活在当下,如果过度眷恋过去,或是过于忧虑未来,你就很难感受到快乐了。”
说到这里,姬泠还俏皮地眨了眨眼,吐舌道:“对哦,眷恋过去的人是薇拉,忧虑未来的人是老姜哦。”
姬泠是一个活在当下的人。
她有着精湛的剑术,过人的文采,却格外欣赏务实本分的人,每日除了研究稻谷土壤以外就是侍弄花花草草,偶尔会折下一枝,带回来给薇拉作礼物。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姬泠会在薇拉面前舞剑,仿佛随性而为,又仿佛刻意教导,“心静则道明,所以不要着急,薇拉。”
在姬泠的开解与陪伴之下,薇拉的确感到心头淤堵的艰涩之气消散了不少,偶尔也会与姬泠说上几句话。
“家传剑术?没有哦!”被薇拉问起剑术是否可以外传时,姬泠却是乐不可支地咬着冰棍,笑得眉眼弯弯,“女孩子的腕力不比男性,故而女子习剑,多数会追求迅敏轻灵之道。可是我国也有‘一力破万法’的说法,在绝对强大的力量面前,许多技巧都派不上用场,而我很讨厌在这种先天不足的情况下落入下风。”
“所以,如何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即便正面对敌也不落下风,这才是我修习的剑道哦。”
姬泠不喜欢太过复杂的思考,往往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眼看着好不容易提起了薇拉的兴趣,便主动提出要教她。
“虽无师徒之名,但有师徒之实。”姬泠微微弯腰,眉眼含笑地望着轮椅上瘦小的女孩,“你叫我一声‘老师’,不算过分吧?”
“薇拉。”清丽温婉的少女忽而软了神态,她抬手,食指轻轻刮过薇拉的鼻梁,声音和煦一如早春的微风,“再多爱这个世界一点点,好不好?”
薇拉眨了眨眼,她金色的眼眸在先前的实验中蒙上了一层云翳,灰蒙蒙的像烟雾笼罩的琉璃。
她安静地凝视着姬泠的笑脸,过了许久,她才轻声道:“你们也是,老师。”
——再坚持多一点,再努力多一点,只要能活下去,就总会有好事发生的。
值得用生命去换的奇迹,一定会有的。
能让所有人都幸福的未来,也一定会有的。
薇拉是这么相信着的。
泽弗恩从忙碌中的工作中抽身回来看望薇拉,却发现姬泠这家伙居然趁他不在给薇拉套上了师徒名分,硬生生让他矮了一个辈分。
泽弗恩坐在薇拉身边,笑容温雅地听着她讲述这段时间的收获,内心的小人却笑容渐渐消失。
……四五十岁了啊!姬泠都四五十岁的人了!她怎么好意思在一个十岁的孩子面前假装妙龄少女呢?!
泽弗恩揉了揉薇拉的脑袋,细细软软的发摩挲着掌心,都说头发细的人性子也绵软,泽弗恩倒是意外地觉得这句话说的有道理。
他抱着小小的女孩坐在高台上,眺望着基地之外海天一线的风景,他不敢去看女孩过于单薄瘦削的体型,更不敢去看那缠满绷带的双腿。
——那是他的罪。
仿佛沮丧逃避着什么的孩童一般,少年将脸埋在女孩的后颈,细软的银发像丝绸一般抚摸着他的脸,让他在悲戚绝望中找到一丝温暖的慰藉。
“薇拉……你真的相信,我能驱逐基因病吗?”
就连从小一起长大的姜茗都不相信他,为何明明应该不谙世事的薇拉却对他报以如此沉重的信任?明明他害她至深。
“……可以的。”薇拉迟疑了一瞬,却是轻轻捂住少年环住她的手臂,转身凝视着他那双充满光明的眼睛,“只要你想,就一定可以的。”
隔着那双眼睛,薇拉隐约能窥见那人的剪影——虽然非常微弱,但泽弗恩的身上的确有着父的气息。
“兄长,相信自己。”薇拉勉力撑起身,抱住泽弗恩的脖颈,将他的脑袋拉低,“你要比我还要更加信任自己才行。”
“你是能听见终焉之声的人,所以,听从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不要犹豫也不要回头地走下去。”
薇拉在少年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一如父临别之际赠予她的祝福一样。
“愿圣光守护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