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壬离家那年,小七还在吴成君身边伺候,因要跟着她往外祖家去,兄妹俩连辞行的时间都没有,只让青莲带了些衣服鞋袜过去,一晃三年过去了,除了书信往来,两人再也没见过面。
乍一看到,既陌生,又觉得亲切。
“哥哥长高了这么多。”小七用手在半空中比划一下,记得当年在榆州时,他比她高不了多少,如今再看,已经越过她半个头了,而且越长越帅,他进来这才没多会儿,几个丫头已经找了各种理由在门外转悠。
“你也长高了,越长越好看。”元壬笑一下,笑意却十分难看,他努力了十来年,本想着兄妹俩再不用仰人鼻息过活,谁知却功亏一篑,这么美丽温驯的妹子,还是做了人家的小妾,又是这样的人家,他想帮都插不上手,将来命运如何,还不知道呢,怎么可能不难过?!
“别站着了,快来试试点心,我一大早起来做得,你最爱的蜜三刀和翻花,还热着呢。”把他拉到桌前,不想看他继续这么折腾自己,这家伙是个心事重的,可能自幼失去双亲的缘故,心思敏感,凡事老爱往自个身上揽,相比之下,小七就强多了,她的童年到底不是在这个世界过的,没他这么多负担,相对也更容易获得快乐。
“别愣着,吃吃看,看我的手艺有没有精进一些。”把点心碟子一一推到他手边。
元壬盯着妹子看了好一会儿,但见她梳着京中式样的云髻,珠钗斜簪,眉间绘着一枚小小的梅片额妆,眸子明亮,肤色白皙,衬着一件桃色夹袄子,更显出几分妩媚来,这等人才,让她在乡间过小日子,他这当哥哥的心里也的确有愧,只是……唉,“听说李府的长辈都在秦川老宅,妹妹眼下的日子自是不必担心,只是也别太放任了,将来回到秦川,还是要小心侍候公婆才好。”
“哥哥放心,我也不是那么没眼色的人,在吴府待了那么多年,可闯出什么大祸来?”倒杯茶递到他脸前,“如今我在李家也算是暂时安定了,到是哥哥你,也该考虑成家立业了。”这里的人都早婚,女孩十五六岁出嫁是常态。男孩虽可以晚点,可正经人家也多半是早早就有打算的,元壬今年都快二十了,没有父母给操持,到如今也没有意向,她是他唯一的亲人,平时又疼她,自然得上心,今天跟他见面的核心就是怎么为他娶位贤良的妻室回来。
虽然是当哥的,可到底是个少年心性,听妹妹提起自己的婚事,脸上霎时生出几丝羞惭。
“我粗略算了算,这些年下来,咱们俩也存了一些银子,买大宅不行,但购置个小宅子还是可以的,早前在榆州时我就让人去打听了一些,年前那边来信儿,说有几处挺合适,哥哥这回押送完粮草,不是有假么?正好回去把这事给办了,再加上咱们之前在青山县买的那几亩地,应该也能找一门像样的亲。”昨晚她半夜没睡着,净想这些事来着,“哥哥可有看好的人家?”
元壬羞愧难当,总觉得跟妹妹谈论这事挺怪异的。
“哥——咱们现在说正事呢。”这倒霉小子,这会儿跟她犯矫情!
“没有。”他这些年一心想着怎么挣家业,把妹子带出吴家,哪有功夫想那些歪门邪道!
“府里头,你有看上的吗?”其实她心里有一个属意的人——青薇,虽是个丫头,可父兄都非奴籍,将来赎出去也是正常人家的女孩,最重要的,那是个能立家的人,脑子也清醒,原本老太太还想把她给了东府的家禄,主要是觉得那小子性子太懦弱,需要个头脑清醒的人在旁提点,结果青薇发觉后没多久,东府就传出了家禄和府里一个叫水心的丫头好上了,未免说出去不好听,老太太直接把水心给了家禄,青薇就此保了下来,从那件事后,小七就留心起了一直闷不吭声的青薇,觉着她是个聪明的。
“我一直跟在家印堂哥身边,平常都在外院出入,哪认识里面的人。”他又不是家禄那种满眼带花的,见到丫鬟避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还往前凑?
“那……总归得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吧?都交给媒人,万一娶回来个又懒又坏的怎么办?”有的选的时候当然要好好选。
“婚姻之事本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有什么不对么?
“……”就知道跟这家伙商量也是白商量,卫道士一个,“既然哥哥这么信任媒人,我就让她们聘了。”
这回连耳朵也红了,看来是默认了。
“对了,等哥哥回榆州时帮我带点东西回去。”他得想办法让青薇跟他见一面,总不能真就这么盲婚哑嫁了,自己身上得不到的婚姻自主权,总不能再发生在元壬头上。
除却违反一切社会礼教的事,元壬对妹子都是听之任之的,主要是他这个妹子也比较有主意。
兄妹俩戚戚索索聊了一上午,午饭也是留在院里吃的,吃完午饭,小七又开始给元壬交账,兄妹俩的财产虽不多,但东一撮,西一撮的,十分繁杂,加上元壬好几年不在家,很多人际上都换了人,怎么跟人接触,都得一一交代,太阳快落山时才总算掰扯清楚。
周城早在前院等着了,说是城门口最后一班粮草通行时间快到了,再不走就赶不上了。
兄妹俩这才匆匆作别。
小七再次站到了后院的垂花门前,望着兄长一步三回头的往前院去,眼睛酸的难受,这个单纯的少年曾经用他那副单薄的小身躯背着生病的她在雪地里走了半夜,跪在吴宅门前求里边的人救她一命,无数次,她厌倦这个世界的生活,想不开时,想到这家伙,就觉得生活并不全然都是艰难,要向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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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坐在这儿?”李楚俯视着台阶上正发愣的人儿。
“……”仰头看他一会儿,嘴角倏尔一弯,“站太久,累了。”起身,拍一下衣襟上的灰尘。
他也没拆穿她的谎言,抬腿进门。
小七最后瞅一眼灯火明亮的巷道,随即回身跟上他的脚步。
“后日辰时初刻,开东城门,你跟我一道去庄子里接嬷嬷回府。”他。
“我也去?”跟在他身侧亦步亦趋。
这么明显的事,他不想回答第二遍。
小七笑笑的点头,“明日一早就准备。”
两人一先一后回到梅院,洗漱,吃饭,喝茶,然后铺床松被。
小七刚从柜子里把他的睡袍拿出来,就听外头有人禀报,说是西淮副都护吕良大人请将军携家眷过府一叙。
这个吕良小七没见过,不过对她的夫人范氏到是挺熟悉,范氏是秦川人,经常过来找王嬷嬷说话,也常叫她去作陪。
李楚问来人什么事,这大半夜的,有什么事不能明日谈,还要带着家眷前往。
来人支支吾吾说不清,只说吕大人请将军一定过去。
吕良跟李楚早年是同袍,私交甚好,李楚大婚时,吕良还特地告假过来帮他,所以即便嫌麻烦,李楚还是让人套车,带着小七去往吕府。
吕家和李宅隔得并不远,都在渭水河西岸,这里有很多内府军官的宅院,因为过渭水要经过一条小巷——乌衣巷,所以京城百姓常用“乌衣巷中人”来代替武将。
不过两盏茶的功夫,李楚和小七便来到了吕宅。
吕良时任西淮都护府副都沪,按理他这会儿不该在京城,都怪那个永定王,好好的富贵日子不过,非要自寻死路去逼宫,西淮离京畿最近,自然要回京勤王,本来吕良在西边呆着挺好,家里安稳,他也和乐,回到京城不得了,妻妾不和,家宅不宁,现在还差点弄出人命——
事情的是这样的——
吕良有个自幼青梅竹马的小妾,感情甚笃,可到了年纪后,吕父觉着自家没落了,儿子想登高就要找个能帮得上忙的老泰山,于是就托人聘了秦川范家的女儿,结果这范氏是个性高孤傲的,在丈夫跟前老摆架子,时间一久,吕良就没什么心情低声下气了,干脆自动请调到西军,离了范家的势力范围,也算他运气好,到西军没两年,那边的西卢作乱,他参与平叛有功,一路高升,最后还做了副都护,这下子范氏再在他面前摆架子,他更不干了,干脆带着小妾随军去了西淮,时间一长,夫妻、妻妾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差。
这回吕良回来,正赶上老父亲身体不好,老人想看看孙子,吕良就让妾侍带着三个儿女回京让老人看看,哪知妻妾一见面就掐了起来,小妾上吊未遂,见吕良心疼,范氏拔剑就说要给她抵命,女儿跪着劝都不听。
怕出事,吕良赶紧请李楚过来,李楚是秦川李家人,有他在场,万一真伤了碰了,也好有个在中间缓和的,再不济也可以给作个证,将来范家问起来好回吖。
“娘子与我家夫人熟识,看在孩子年幼的份上,烦请进去劝说一二。”吕良是这么求小七的。
“……”小七为难地看看身边的李楚,她跟范氏虽然认识,可也没到互说私密话的份上,再说,她自己就是个妾,拿什么去劝范氏?弄不好进去就会被对方给骂出来!
“胡闹。”李楚板着脸,十分后悔赴这个约,本以为是吕老将军不好了,这才深更半夜赶过来,想不到却是这种破事!
吕良也知道自己有些胡闹,这不是没办法了么,“范家人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眼下又是这个局势,他们要是真犯起混,折腾起来,两家都落不到好。”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是被人搀扶着进门的高父高老将军。
一见老人家来,李楚赶紧拱手拜见,小七也低身福礼。
吕良则怒斥下人道,“哪个不长眼的传的话!”
“是我,我去求的祖父!”一个七八岁的女孩站到吕良跟前,看眉眼,与范氏到有五六分相似,“父亲既不能公正处事,女儿只能去求祖父做主,我母亲持家有道,上孝顺亲长,下疼爱子女,如今却被一个妾侍欺压至此,公道何在?”瞪一眼对面同父异母的姐姐,“我吕家自开府以来,一向家规森严,后院勤俭刻约,有几个敢像姨娘这般跋扈,竟与主母争锋!”
杀人诛心,小七暗道这丫头今后一定不得了!
“吕三,去套车,今晚就把西房的送到京郊庄子里去,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回来。”高父发话,直接让管家把小姨娘送走!
小七眼皮随之一跳。
身为妾侍,不能不得宠,也不能太得宠,更不能恃宠而骄,高危职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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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闹剧,看得小七心中波澜起伏。
屁股决定脑袋,身为妾侍,小七自然更多会从自己的角度去考虑问题,吕家那个妾侍可怜却不值得同情,任何的恃宠而骄都必须要有相应的背景去支撑,这背景未必单指家世和钱财,主要还是要有独立的生存能力和人格,永远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哪怕对方是你最亲密的人,只能寄托在自己身上,这一点很重要,非常重要。
至于与他的关系,看来还是维持在主仆阶段比较安全。
“吓到了?”见她拿着睡袍再次发呆,他终于开口——从吕府回来的路上她就一直处于这种游离的状态。
“没。”快速摇头。
“别人家的事,不用想太多。”接过她手里的睡袍穿上。
“嗯。”能不想多么?兔死狐悲啊。
“周城说,你哥打算请调回州府?”刚在回来的路上正好遇见送人回来的周城,两人都骑马,就多聊了两句。
“他说自己能耐有限,在北伐军中也就现在这点成就了,不如调回州府里,到也安稳,再说他年纪也不小了,早该成家立业了。”从衣橱里找出他明日要穿的衣服,分类叠放好。
“北齐未亡,想立战功也不难。”再等几年回去,身上有了功绩,职位可能会比现在更好。
“他本就不是从武的人,不过是跟家印堂兄学了些皮毛,北伐军中那么多贤才,哪里轮得到他。”从悬挂的一众腰带里选出一条玉质锁扣的,在衣服上比一下,觉得颜色不妥,又放回去。
李楚一身睡袍,头发散着,正襟危坐在床榻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在衣柜前忙碌的女子,久久之后,道,“把嬷嬷接回来,我便要回羊城去了。”
“……”转脸看他,有点吃惊,印象里他应该不是会跟她交代去向的人。
对视了一会儿,小七败下阵来,先一步转开,“到时我帮嬷嬷一块准备行李。”
“我会跟嬷嬷说,秦川那边再来信催,就让她先把你送到羊城去。” 他。
“……”其实她是宁愿去秦川的,毕竟那里没有他,总觉得两人现在的关系有些微妙,他对她似乎没有先前那么防备了,万一哪天他突然提出圆房之类的要求,她也没能耐拒绝,唉,真是剪不断的麻烦。
“秦川那边太复杂,我不想掺和进去。”他已经赔进了自己的婚姻大事,在话语权达不到能做自己主之前,能离多远是多远,“你若去了,我也择不清。”
“知道了。”他是老大,他说了算。
明日要穿的衣服都整理好了,她也该回屋了。
“走前泡杯茶来。”他大爷突然说想喝茶。
“安神茶行么?”大晚上的,只有这茶能喝。
“门冬。”他。
门冬是最费时间的,得用小壶慢慢煮开,“门冬睡前喝伤神。”再说她也想早点回去睡觉。
他不说话,只伸手拿了一旁的书倚到床沿上,意思很明显是没得商量。
“……”王嬷嬷和吴老太太加起来都没他一个人难伺候!
小七拿着小壶在耳房里折腾了小半天才把茶泡好,端进内屋。
他仍旧是刚才那个看书的姿势。
从外间拿来勺子和小茶碗,慢慢从壶里把茶舀出来。
“外面那个穿红衣服的,以后别让她进这个院子。”他边翻书边道。
红衣服的?“你说梅铃?”
“差不多。”反正他这院子里一堆什么梅,他也记不清谁是谁,那丫头动不动夜里进屋,学武之人最忌讳有人突然靠近,好几回他都差点动手,他的手可重,真动起来,不是断腿就是断手。
“她是嬷嬷挑来的人,我不方便处置。”那丫头长得还算出挑,听梅香说,她来之前,嬷嬷本打算让那丫头到屋里伺候的,后来她来了,也就没再提,大约那丫头自己也有什么想法吧,正巧她来了半年又没见得宠,心思可能就活泛了,想在他面前表现表现,到未必是来勾引他——估计也没这个胆子,就是想在他面前表现一下,“要么你跟嬷嬷说说?”
抬头看她一眼,这话要是他提出来,就成了大事,嬷嬷一向治下严苛,让她知道自己选的人出了岔子,惩罚肯定加倍,他只是不习惯那丫头的行为,并不想害她,“这种事还要我去说?”
“我说也不合适,万一嬷嬷想多了。”以为她为了争宠害人呢?她现在的处境不比梅铃好多少。
“算了。”有点不悦,继续看书,连她递过去的茶也不接。
“我想办法给她调开一段时间,这样可以么?反正你也没两天就走了。”正好嬷嬷要回来,就借口让她去给嬷嬷整理房间去。
他接过茶碗,小七暗暗叹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