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的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沈潆。易姑姑一本正经道:“姑娘可别乱说。这天家的事情,那都是忌讳。”
沈潆自嘲地笑了笑,几时她说起自己的事也变成忌讳了。不过,屋子里就她们几个,也不怕被人听去。
沈潆年少时,就知道谢云朗。
如所有传奇的人物一样,谢云朗是个神童。三岁能诵诗文,五岁出口成章。后来参加科举,一试及第,中了个探花郎。阳春三月,那个头上簪花,跟着状元游街的秀美少年,成了京城所有少女的梦。
沈潆常从高南锦那里听到谢云朗,关于他的文章,诗集,尤其他是谢太傅的孙子,被赞誉颇有其祖父之风。有一日,高南锦拉着她去参加某个酒楼的诗会。第一次见他,脑中立刻浮现了“淡若朝光浮于水,静如清风梳柳色。”
不愧是谢家子弟,那样的高华从容,不卑不亢。
即使没有拔得头筹,他的巧思和才气依然赢得满堂喝彩。
回去后,沈潆立刻画了一张图,借的是孟夫子的典故,画中人却是他。踏雪寻梅梅未开,伫立雪中默等待。还把那句在脑海中闪现的话写了上去。高南锦见了,十分喜欢,把画借走赏玩几天。可那画丢了,再也没找到。
年少的沈潆颇有傲气,拜不到谢太傅的门下,就想跟他嫡传的孙子切磋切磋。她不顾礼义廉耻地制造几次偶遇,装作自己是平民姑娘,因为仰慕谢云朗的才华,想跟他讨论诗文。
谢云朗自然没把她放在眼里。沈潆不肯放弃,追到了他家的门外,他不胜其烦,让随从赶她。后来她的身份被谢首辅发现了,误会她喜欢谢云朗,首辅还亲自上门跟父亲提起想要成全这桩姻缘。父亲没有回复,但不久就把她嫁给了厉王,而谢云朗最后娶了高南锦。
“姑娘,您怎么了?”红菱感觉到沈潆的情绪不对劲,关切地问道。
沈潆摇了摇头。那些荒唐的年少时光,小心隐藏的自己,都尘封在记忆的最深处。她费尽思量地做那个皇后,不能哭,不能大笑,不能多话。差点忘了,自己也曾是个天真无邪的少女,有着一往无前的勇气。
“都去休息吧。”沈潆摆手说道。
接下来的两日,裴延都不在府中。青峰倒是来过几次,送了裴延的下属从西境捎来的瓜果,都是这个时令,京城中不常见到的稀罕物,连宫里都少有。青峰还特别强调,裴延自己一个都没吃,除了寿康居和沐晖堂,剩下的都送沈潆这里了。
沈潆不知裴延是躲着王氏,还是真的有公务在身。但这个人在感情方面真的简单直接。她不过给他包扎了下伤口,就好像叩开了他的心门。但这可能不是男女之情,更多的是一种投桃报李的回馈。
去赴宴的那日,魏令宜派春玉来接沈潆。沈潆穿得十分素净,也没佩戴贵重的首饰,她并不想出风头,尽量让自己泯然众人。
春玉对沈潆的态度客气了许多,还提醒她:“今日宴席上会有许多的贵妇人,姑娘只要跟着夫人,凡事有夫人提点,应该没有问题。今日沈家的二姑娘也会去,姑娘若有东西或话捎回家里,顺便带着。”
“多谢春玉姑娘了。”沈潆对她突然转变了态度有点奇怪。但这丫头跟宫里那些阴森虚伪的人还不一样。至少她直接,没有城府,不会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背地里捅一刀子。
魏令宜今日打扮得隆重了一些,松鬓扁髻,发际高卷,戴貂鼠卧兔。对襟皮袄,衣缘镶嵌着花形金纽扣,内穿竖领的长袄和马面裙。
她见到沈潆,微微惊讶:“你是不是穿得太素了一些?”
魏令宜带着沈潆去露脸,就是想在贵妇的圈子里抬抬她的身份。裴延没有正妻,就这么一个妾室,虽说没圆房,但身份上也还说得过去。只是她不知沈潆是没猜到自己的用心,还是低调得过了头。穿这样一身去赴宴,显然不太合宜。
“如果你没有合适的衣裳……”
“夫人,妾身入府之前,母亲新作了几套衣裳,原本是够穿的。但妾身只是妾室,今日赴宴的大都是正室,且身份高贵。妾身本就忝居席次,若穿得太过招摇,反而引旁人不悦,到时给夫人和府上招惹麻烦。是以才挑了这么身衣裳。”
魏令宜想了想:“你说得也对。不过那谢夫人最是热情好客,八面玲珑。她帖子里既请了你,自然会圆好场面,不会出什么乱子。时候不早了,我们就走吧。”
她扶着春玉,钻进了马车里,沈潆也上了自己的马车。
她的马车不如魏令宜的宽敞高大,只能容她一个人坐在里头,随行的下人只能在外面跟着走。
出了城门,一路往香山驶去。这一带有不少达官显贵的别院,所以道路修建得十分宽敞。一条宽阔的河流沿着道旁绵延几十里,树木环绕,还有一大片供春日踏青所用的草地。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沈潆问在外面的易姑姑:“怎么回事?”
易姑姑回道:“岔路上过来一辆马车,车上出来一个貌美的妇人,正跟大夫人寒暄,好像在说哪家马车先过去的事。姑娘且等等,应该很快就结束了。”
沈潆撩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立刻认出站在马车旁边那个穿着大红遍地金貂鼠皮袄,笑容灿烂的女子,正是高南锦。
她心中一惊,没想到这么快就撞上,赶紧把帘子放了下来。
高南锦与魏令宜客套了几句,正要回到自己的马车上,目光扫到后面那辆马车,转头问道:“魏姐姐,这马车里坐着的可是侯爷的妾室?”
魏令宜点头道:“正是。我一时忘记了,这就去叫她下来……”
高南锦随即笑道:“没关系。听闻这位妹妹重伤刚愈,此处风大,等到了别院,自然就见着了。既然姐姐相让,那我就不客气,先走一步,在别院恭候姐姐。”
魏令宜道:“夫人客气了。”
华丽的马车自一行人面前驶了过去。春玉站在魏令宜的身边说道:“前面的山道本来就只能容一辆马车经过。夫人跟她的诰命品级相同,又是侯府的主母,凭什么让她?”
“人家说话客气,又是这次宴会的女主人,我们总不能因为这种小事交恶。算了吧,让一让也不是大事。”魏令宜转身,并不在意。高南锦虽是一口一个姐姐妹妹,亲亲热热地叫着,但魏令宜与她并没有过多的交情。只是她知道高氏向来会做人,否则先皇后也不会被她哄得服服帖帖的。
高南锦回到马车里,一名男子正坐在矮桌后面看公文。他的手指修长,五官十分秀气,俊眉修目,鼻骨挺拔,皮肤白皙。分明是极温柔又清俊的长相,眼神里却透着几分冷意。
高南锦在他对面坐下,双手托着下巴,一副天真的模样:“郎君真好看。”
谢云朗沉默地翻着文书,仿佛没听见。
高南锦继续兴致勃勃地说道:“郎君就不问问刚才遇上谁家的马车了?是靖远侯府的马车。”
她自问自答,谢云朗淡淡地说道:“与靖远侯有关的事,你最好少管。”
前阵子朝堂上关于靖远侯杀战俘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这两日,那些沸反盈天的指责声忽然偃旗息鼓了。说是山西和陕西布政使都上了折子,将战俘一事交代得清清楚楚,原是闹了疫病,为了保住大业的将士,才将染病而死的人埋了。因为伤亡惨重,坑埋过万人,传到京城里,就变成了坑杀战俘,闹了场误会。
但事情都发生大半年了,这时候才上折子澄清,只能说明早有计划,是被强行压制下去了。
借由此事,靖远侯一下就看出了朝中哪些是敌人,哪些人保持中立,手段不可谓不高明。
高南锦歪着头,直视丈夫的面庞,轻轻道:“郎君对靖远侯看上的女人,就不好奇吗?都说靖远侯淡泊名利,不近女色,可他差点为了这姑娘跟霍家闹翻了。而且我托人打听,这沈家三姑娘的闺名,竟然跟阿潆一样。她也叫沈潆。”
谢云朗的眉头微皱,终于抬起头:“你想干什么?”
高南锦微微笑着,眼角却有泪:“我想念阿潆,可阿潆不在了。我想见见这个姑娘,或许她身上会有阿潆的影子呢?郎君也想见她吧?如果当初是你娶了她,或许她就不会那么早死。皇城里的日子太难了,我们都……”
“高南锦!”谢云朗的手背青筋暴起,“你最好适可而止,否则今日你自己去别院!”
马车中安静了一会儿,高南锦看着窗外道:“郎君,你别生气。我只是太怕了,我怕皇上有一日翻脸无情,他那么对安国公府,那么对阿潆,到时候也会对付你跟谢家。我死不足惜,我只是怕你跟两个孩子……。”
谢云朗闭了闭眼睛,继续把文书拿起来,冷淡地说道:“朝堂上的事,不是你一个妇道人家操心的。我自有分寸。”
高南锦没再说话,只是眼角落下一行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