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牡丹园, 便是芍药园,再往北去, 便是禁宫北门。
道旁树影深深,雕檐玲珑,花眠停了步子,手臂却紧桎梏着霍珩不松, 他不得已停下来,只见身畔挨着自己的花眠, 双目闪闪,如岩下之电,心头猛然跳了起来, 却听她问道“将军昨日便见过柏离了, 她是婆母领回家中来的,我看席上, 太后祖母也很是喜爱她,在旁也夸了几句的,将军以为如何”
“什么我以为如何。”霍珩哼了一声, 冷冷盯着花眠。
花眠被他的目光吓住, 鹌鹑似的锁了起来, “柏离小娘子貌美如花呢。”
霍珩微微讶然, 张开了口。
她秀靥血红, 难得羞涩起来, 张口不离柏离, 恐怕是终于有了危机感。她这么聪慧, 自然知道母亲将柏离接回家中的用意,怕被鸠占鹊巢,所以来试探他心意。
这么一想,霍珩一整日的烦闷不适,那如堵在胸口教他不得畅快呼吸的滞重之感,全部被打消得干净了,嘴角微微上翘起来,左掌便包住了她的柔荑,将人粗鲁地一拽,直穿过一道廊庑往前走去。
树影之下,落英如絮,花眠垂着目光随着他走着。
胸以下不是腿,霍珩人高腿长,大步流星,花眠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才走了不到百步,她便娇喘吁吁,发出了难受的哼声。霍珩听着她的声音,忽然想到她的腿伤,立时身体僵住,一个顿步猛停了下来,刹不住的花眠一脸撞到他的背上,鼻子也重重受伤了。
她发出不满的哼声,侧过了身。
霍珩道“这离出宫还远着,你腿有伤不得疾行,上来吧。”
他走到了她面前,蹲下身要让她爬到背上去。
花眠揉着发痛的鼻尖,不肯,别扭地扭过头去。
霍珩又转到另一边,皱起了眉,“我耐性不够,别耍性子。”
这几乎是在警告她了。
花眠一听,倒也识相了不少,不再拒绝地转过身,只是道“那你说,柏离小娘子美不美”
霍珩说实话,“还能看。”
花眠哼了一声,“比我如何”
霍珩弯腰下来,双臂还撑着膝盖,闻言回过头来,只见那小妇人嘟着红唇,大有不说话这坎儿过不去了的意思。见她的额头鼻尖沁出了几滴香汗,挂在雾面海棠般的面颊之上,肌肤白如腻雪,软如春水,他心神微微一荡。
“山茶之与牡丹。”
在牡丹园里瞧见她伴着太后走出拱门的时候,霍珩心头便想到这句话了。
这时不过是见了她佯作愠怒的姣好模样,不禁脱口而出。说罢又自觉丢人,扭回了头。
身后却传来满足的笑语,“我知道”
霍珩心头涌起一股炙躁,俊容立时红了,怕这妇人瞧出端倪转过了面去。
正想着女人大多不可理喻,心思讳莫如深,也不想猜测,只感到鼓噪,这时,身后一双柔软滑腻的玉臂环住了他的脖颈,紧紧攀附住了他,娇而软的身子亦紧紧贴住了他的后背,随着她的轻盈一跃,整个人挂在了他的身上。
他呆滞了许久,才终于伸手去,扣住了她的双腿。
花眠的面颊贴着他的脸侧,吐气如兰,娇憨笑道“霍郎,我没想到你竟如此心细如发,还记着我的腿伤呢。”
“你的腿伤因我而复发,”霍珩两道墨一般的轩眉绷得极紧,“是我的责任。”
他负着一人,依旧步如疾风,花眠一时想不到他要带自己去往何处。但仿佛只要在这宽厚的肩背之上,她可以不在意,随着他去往任何他想要涉足之地。
花眠的脸贴在他了他的颈后,温热的呼吸带着幽兰般的甜香,一缕一缕地蕴在霍珩后颈的皮肤上。
仿佛羽毛轻盈,搔得浑身都起了细小的疙瘩,微微着痒。
“我可不要你的责任。”她轻轻地道。
跟着,便仿佛疲倦睡去,伏在他背上一动不动的,只剩下微风一般轻而均匀的呼吸,暖暖地,一阵一阵地撒在他的耳后、颈下皮肤上。霍珩浑身痒麻,第一次觉着,出御园到北宫这段他幼年时走过无数遍的石子路,竟是如此地漫长而煎熬。
到禁宫北门处时,长公主去时打点的马车已等候多时,霍珩还负着花眠,打从他一出门起,便让守门的卫兵不住地盯着他们二人瞧,仿佛这出入宫闱的,还从没有这般黏糊的夫妇。霍珩被看得大臊,俊容微红,忍不住在花眠腿上拍了几记。
花眠终于睁开了眼,茫然地环顾四周,用一种极为失望和不舍从他背上下来的眷恋口吻道“原来这么快便到了”
霍珩冷哼了一声,“上车”
他蹲了下来,松开了手。
花眠只得从他背上滑落下来,乖乖地钻进了马车之中。
霍珩也随之入里,催促着车夫将车赶动起来。
花眠问道“陛下同你聊了甚么可是封职一事”见霍珩凝神,脸色复杂却不肯答,花眠知晓自己猜测的十有九成是真,又笑着攥住了他的右掌,“我出西京之前便听说啦,你回了长安之后,他会褒奖你的。这不单是他作为皇帝的意思,也是作为舅舅的意思,而且,更是长公主的意思。”
旁人是不知道他的心意的,他同长安任何人都不曾说过,但花眠知道他的心思,她兴高采烈,拿这种口吻同他说这样的话,霍珩一阵烦闷。
花眠望向了窗外,正值晌午时分,日晖如金,马车不疾不徐地穿过敞阔的大道,四檐的铜铃发出不断地沉而清脆的撞击声。
两侧长安街衢商埠,巍峨的高楼覆落大片的阴影下来,过一条长街之后,人渐渐多了起来,嘈杂无比。霍珩嫌人声鼎沸,心里烦闷,伸手去霸道地将花眠身侧的窗户扣上了。
他坐了回去,冷着脸阴沉地出着气。
花眠托腮笑道“别气嘛,霍郎,你不要这么小气了”
“战场之上提携玉龙,奸敌杀贼,是看得见的功勋和荣耀,可朝堂之上正义节烈,诛佞扶弱,也未尝不是为了大魏社稷啊。霍郎怎么想得如此狭隘。这不是小气吗。”
方才陛下传霍珩单独入含章宫,说的也正是花眠所说的这么一段话,那时霍珩只记着自己被封了一个金吾卫副统领,掌长安巡防之事。以霍珩幼年所见,这不过就是个闲职,并是个可以捞足油水的闲差,他曾见过金吾卫队四处收受保护费,欺压老弱,让百姓提起无不恨得牙痒。可惜官员沆瀣一气,尸位素餐,对此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正是因此,霍珩从小便不愿与之为伍,并引以为耻,引以为戒。
他不想与花眠这女流之辈争执甚么,她不会明白。只是脸色愈发沉郁,一直到马车穿过陋巷,在一户偏僻宅院门口停了下,花眠疑惑,探出了马车。
门匾上并无题字,她仰目看了片刻。
随即霍珩从身后走了下来,“这原本是皇帝舅舅赏赐的营妓,被曹参等人买走之后,又被秘密送回长安来的。按律法,她们还是我的人。”
说着他皱起了眉,露出为难之色,“我处理不了。”
花眠懂了,她颔首,“郎君想让我出面,帮你给她们归置一个好去处”
霍珩抿着薄唇,不自然地“嗯”一声。
花眠笑道“好啊。”
她走了过来,车夫识趣地退了回去。
她拽了拽霍珩的衣袖,“我可以帮你将她们都打发了,不过此事算霍郎欠我一个人情,我来日要讨回来。”
“你现在直接说。”霍珩道。
他怕拖延久了,不知这妖妇又能想出什么新奇的折磨人的点子。
花眠眨了眨眼,柳眉微微颦蹙。
“也好。郎君,我替你办成了这件事,你也要答应我,不得让柏离进门。”
男人这辈子多半是要三妻四妾的,花眠并没有一杆子打死,说你这辈子只能有我一人。只是她不能接受柏离,因柏离出身世家,与皇家,尤其是婆母多半也沾亲带故,这样的劲敌若入了门,花眠要花费的心思便更多了,她不过是一个家门不幸的孤女而已,说到底谁会真正考虑她呢。
何况今日家宴上,花眠与霍珩在桌底下你来我往地斗法,也眼观六路,柏离照料着婆母,余光仍留意着霍珩举动,却无半分先前所见的羞赧,想来也是个有城府的女子。
若日后霍珩相中了什么小门小户的闺女,或是狎妓弄娼,要抬几房小妾回来,花眠想自己应不会这么排斥。
霍珩还道是什么出人意表令人抓破头的难事,花眠如此一说,他心中却无比放松下来。
他立时应许,“说到做到,我不让柏离进门。”
花眠便极为欢喜,转身提着裙幅跳上了台阶,去叩门。
霍珩便停在原处,待有人开门之时,他坐上了马车,并没有同花眠一道入里的意思。在这之前他命人来打发过,说会在城郊的一处村落之中安顿她们余生,也算是为当日他一时疏忽做出的补偿,但来人说她们极为固执,大多不肯,如今还有十三个妙龄女子住在这座宅院里未曾离去。霍珩不喜与女子打交道,何况是十多人,既然和花眠有来有往地做了交换,他想自己也没必要再出力,便在外边等候。
大门推开,院中十几个妙龄女子,正荡着秋千,伏在沉香案之上作画,或是于贵妃榻上侧卧打扇,或是翻着花绳儿谈笑,宽敞僻静的庭中竖着健壮的两棵苦楝树,树下花影缤纷,那些女子望见衣着打扮与这里人不同,宛如贵妇的不速之客到访,纷纷停了目光,跟着她们一拥而上,扑在了花眠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