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拢深幽, 烛火如林,照出床榻里头趴着的一条静卧不动的人影。
高太后坐了过去,并将他滑落到腿上的被褥拉了上来,语气有点儿恼恨之意,但仍然是温和的“你啊,不令人省心好端端的竟和人出去赌钱”
由俭入奢易,人要学坏不过是一个狐朋狗友的事儿,虽说霍珩只是在边上看着没赌, 可他纵容部下擅离职守不加阻拦,这就是大过,这一回是看了,下一回呢,是不是直接要伸手了
这二十大板子打得真不叫冤枉。
霍珩一句也不为自己辩解,吞了心底里所有委屈,咬住了脸下的枕头。
高太后又叹了口气,“是闹别扭了”
“不是别扭。”霍珩整张脸都埋进了枕头里, 闷闷地回道。
高太后一笑置之, “还说不是。”
霍珩忽然扭过了脸,望向了太后,“外祖母, 玉儿小时候, 真有过童养媳”
高太后愣了愣, 目光发直。
霍珩又问“难道不是外祖母和当年花太师定下来的, 他说我年纪小不懂事, 就没跟我说,等我大了就把花眠”
他一下顿住了,但口吻之中的急促却愈发强烈。
太后一时没有想明白,顺着便说下去了,“哪有这个事。没有。”
“没有”
霍珩再度求证,从高太后这儿也再次得到了否定。
短暂的脑袋发蒙之后,他紧抱住了枕头,咬紧了牙关。
骗子,果然都是骗他的。
霍珩自嘲地一笑,高太后见状愈发惊异,忙问道怎么了,他也不说,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了枕头里。越想越是恨,霍珩的拳砸在了床上,砰地一声巨响,上好的架子床险些坍裂。
高太后吓了一跳,忙拿起他的手,“哎哟,你这是做甚么要不是哀家这床软,非要把手砸坏不可怎么,又是谁在你跟前说了闲话了哀家当年确实是想结这个亲来着”但人花太师眼高于顶,看不上这小猢狲,高太后也是气傲之人,怎肯逼人屈就,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完全没有谈拢。
她正要说给霍珩听,女婢雁鸣忽走了进来,“太后,将军夫人来了。”
霍珩一听,顿时将头扭到了床里,一眼都不再往外瞅。
太后失笑,从榻上起身,“快让眠眠进来。”
花眠慢慢地移了步子入寝殿,大白日地也烧着高烛,屋内一片明暖,唯独杏色帘帐处,有些幽邃之感,花眠朝那边走了过去,“太后祖母。”
她的目光落到了霍珩身上,他正俯趴着,面朝向里,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避而不见。
高太后指着她的外孙,笑话道“玩忽职守,在他舅舅那儿讨了一顿板子,终于是老实了”说着又道,“哀家是不知他心里有个什么刺儿,他平日里对那些事是深恶痛绝的,突然转了性了,吃喝嫖赌”
花眠一怔,忙走了过来。
高太后道“没睡,你留这儿和他说说,哀家也乏了,正要去歇了。霍珩如今大了,总是待在哀家这里着实不像话,你今天想法将他弄回去吧。”
说着,太后由雁鸣搀扶,走出了寝殿,花眠一路护送太后离去,在折转回来。
霍珩屏着口气,心里暗暗想道,这妇人惯会花言巧语,嘴里一句真话也没有,感情也是,说骗就骗了,等会儿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能作声,一出声立马便会被她牵着鼻子走,他还没那么笨。
身后的床褥坍下来一角,那妇人应是坐下来了。
花眠望着他堆满乌发的后脑勺,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道“霍郎,你真就这么一直不看我了”
来了来了,温柔陷阱又来了。霍珩新仇旧怨如鲠在喉,正憋着一肚子火,完全不想理会,连哼一声都不想了。
“霍珩,都闹了这么久了,跟我回家吧。”
闹谁在同她闹这妇人真是一点都不明白,他到底为何生气他气得,恨不得现在一纸休书甩在她的脸上,骗子活该成下堂妇
可是,他该死地舍不得,不能甘心。
“好吧,我承认,当初为了留在你身边,我撒了一些谎。”
霍珩哂然。
“上次你负气走得太快,有些话,我还没有说完。”
“我第一次见你,不是在西北,不是在张掖,而是在长安城,在你出征的时候。”
霍珩皱起了眉。没有想到这件事,但这又怎么了
花眠的手落在了他的肩膀上,要为他掖上被角,却被这狠心的郎君挥开,不给她碰,也绝不回头看她一眼,花眠露出了苦笑,指尖停在半空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
当初他出长安城时,还不是将军,而只是一个马前卒。但即便是穿着最不起眼的铠甲,举着与别人一般无二的长矛,他也还是整片黑甲军之中,最为耀眼的存在,只有他,在当初那批子弟兵灰溜溜出城时,还能昂着头,像一只斗胜的公鸡。
那年花眠才到及笄年华,正是要嫁人的年纪,傅君集对她心中有愧,不止一次地说过,要替她找个好人家。
于是就在城门楼上,傅君集让花眠自己来挑。
花眠一眼扫中了霍珩,蹙了蹙眉。
“我知道,你的侄儿混在里头。你特地带我来见他。”花眠摸了摸鼻梁,“可他太出名了,有名的长安一霸,这是你说的可靠之人我是半点都没有看出来可靠。”
傅君集大笑,他笑起来时,双目上扬,连眼尾那粒朱红小痣都仿佛更为灼目了。
“这些子弟兵,多半是怕我出去避祸的,没有战心。”
花眠又驳了回去,“你以为霍珩不是他不也是怕你对他太好,才躲出去的”
“那只是其一。”
别的傅君集不肯再说,但仿佛被花眠戳中了痛处,瞬间便安静了下来。
那人不过是个孩子而已。花眠暗暗地想。
除此之外,她对霍珩可以说丝毫没有上心,又逾半载,西北第一场振奋人心的大捷战报传来,长安轰动,花眠也有所耳闻,令她惊诧的是,统领这场战役,拿下西厥一个匪首的天纵将才,便是当初那个举着矛走在最前列,斗志昂扬的小孩儿。
她面上风平浪静,什么也不肯说,直至斟茶时,傅君集又笑了笑,旧事重提,一下又扯到了霍珩身上。她总疑心并忍不住想问,你既然这么喜爱小孩儿,怎么不自己生一个呢自己家的总比别人家的好。
“你知道,霍珩用了多久坐上了军中一把手的位置么”
霍珩请命从军,皇帝本来想赏赐他一个校尉来当当,不然也是百夫长、十夫长,可他去时,就是孑然一个兵,吃穿用度,和那些身份与他天差地远的兵都一个样,馕绝不多吃一口,水袋也绝不多背一个。
“他们的将军昏庸无能,怯懦怕事,带着人几战几退,连连失利,最后更是因为谋算上的失误,害得数百将士活活被逼至山谷,被狼群活活咬死。”
花眠不忍卒听,但傅君集却是微笑着说着。
“这事过去之后,霍珩带着人,把他的将军亲自绑了,推出去剁了脑袋。”
军中只有霍珩身份最高,他不怕事情被捅到天子这儿来,也不怕任何的责罚。所以他第一个站出来,将他们的将军以军法处置了,现在军中将士无人不服,均推举了霍珩上去。
霍珩顺理成章地做了将军,开始书写他如军神一般的神话。
从此遍布创痕的那片陷于敌手的河山,被他一寸一寸地收拾了起来,重新纳入魏人版图。
花眠表面上依旧云淡风轻,却从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也暗暗留心着他在西北的战况,他屡屡派人递送回长安的捷报,总是传得长安大街小巷俯拾皆是。不必出门,也能被下人叽叽喳喳的言语灌满一耳朵。
连谈月姬都发现了她的心不在焉,偶尔一玩笑,花眠都不肯深谈,谈月姬便说道“花眠,真喜欢上了,便是着了他的道。”
她说的是着傅君集的道。
花眠什么都知道,可偏偏有种无法言说的心动,大约只是心动吧。对她而言一点点少女春风的情怀,在家仇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傅君集要请君入瓮,她偏偏就不喜欢了。
霍珩皱着眉,不知何时,又撇过了头,看向了坐在她床头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的花眠,直至她垂下眸,与他的目光对视上时,她的神情已变得无比轻松,甚至朝他露出了笑靥。
她慢慢地俯下了身,面颊近在咫尺。
霍珩的呼吸略微急促了,想吼一句你这妖妇要做甚么但,轻盈的一个吻,像坠落的羽毛般,没等到他张口,便已温柔地将他封缄。霍珩的脸颊被挠得又痒又麻,红了整张脸,恼火地盯着她。
她伸臂,将他的肩背搂住,亲昵地靠着他。
“霍珩,我喜欢你。”
他一愣。
“是真的喜欢。”
“从前我骗你,说了很多谎话,但这句我从没有说过。谎言终究有一日是会被拆穿的,但这句,我不怕你拆穿。”
她抵着他的额头,手掌落在他背后的被褥上,为他慢慢地拉了上来。
霍珩的脑中感到一阵眩晕,紧绷着的手背,青筋暴露。
他知道,要是这妇人再说一句话,他恐怕便要立即高挂免战牌了。
可是花眠却只是又亲了亲他的额头,便抽身,朝宫殿之外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霍珩愣了,调戏完就走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道理他气得将枕头抽出一把扔了出去。
你再也不要回来了看是小爷先低头还是你先回来哭着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