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短促的尖叫之声突兀地响起, 丹若梅的手陡然地停了下来, 发出一阵细颤。
原本被动无比,已经绝望的刘滟君,这时又睁开了眼, 她震惊地望向屋外,只听身旁的男人低低地咒骂了一声, 将她已经脱下的狐裘外裳扔到一旁, 阴沉着脸一把抱起她,便朝屋外掠去。
这竟是城外的一处茅屋, 刘滟君愕然,跟着, 他耳中听到了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丹若梅的几个下属如瓜菜一般被砍翻在地,惊叫之后, 便如同那只死猫,再也没有声息了。
这时, 抱着她已掠出极远, 牵了马匹直往山腰冲去的男人, 又发出了一声咒骂“小杂种,阴魂不散。”
刘滟君怎么会听不出来儿子那匹神骏异常的乌骓所发出的啸叫之音,这时她的双手上捆缚的粗绳早已被解去, 刘滟君身体横于马背上, 随着颠簸感到一阵一阵钻心地疼痛。
但尽管如此, 听到这声骂,她扬起玉手来,“啪”地一声重重地朝丹若梅的右脸抽了过去。
“狗东西,凭尔也敢对我儿犬吠”
长公主方才认命的姿态不复存在,泼辣劲儿又回来了,见打了这男人,他却只敢俯低身体策马逃命,便知道了此招好用,又抬起头啪啪打了他数个耳光。在刘滟君的掌力所笼罩之下,丹若梅的脸颊也瞬间肿胀了起来。
嘉宁长公主一生吃过什么亏于是将方才在丹若梅这儿吃过的苦头,又是一阵耳光声中,全部还了回去。
丹若梅的牙被打掉了一颗,吐出一口血沫,愤怒地拽着缰绳,朝刘滟君喝道“你这妇人再敢动手,我立时便一刀宰了你。”
刘滟君不再动手了。
并不是怕了,她打累了,不光脸疼,这时手也有了轻微地发肿。
她耳中尽是风声呼啸,儿子的马蹄声似乎一直就在不远处,但怎么也无法追上来。
这时她心里也暗暗地着急,怕霍珩万一赶不过来,自己还是难逃厄运。丹若梅这个男人让她感到愈来愈恶心了,她恨不得现在便一口咬死他。
但她双手虽然得以解脱,半截身子仍然在丹若梅的挟制之下不得动弹分毫,又加上马背颠簸,颠得她后背极痛,刘滟君的唇都磨出了血痕。
过了不知多久,刘滟君疼得意识渐渐模糊了去,耳畔传来丹若梅的冷笑声“你儿子可没有追上来了。”
刘滟君大惊,猛地支起头,果然,乌骓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了。
此时暮色四合,原野上挂着一轮殷红落日,余晖脉脉,倾落于丹若梅雪白的,渐染着点点红梅的锦衣之上,他垂下目光,高肿的脸充满了狼狈,但目光却异常温柔。
“公主,你何苦还想着那个寡情薄义的男人随了我,不是更好么”
刘滟君朝他啐了一口。
这时,丹若梅翻身下马,不再如先前一般无能恼怒,而是将刘滟君也万分珍惜地抱了下来,摸着还发痛的脸颊说道“一报还一报,算是扯平,都既往不咎你看如何”
刘滟君正怕霍珩走丢了,她一向信任霍珩,但此时心中仍是不可避免地感到阵阵恐慌,她虽然高傲冷慢,这种忧惧却写在眼中,让丹若梅瞧得分明,他温柔地抚过刘滟君的面颊,在她一激灵时,俯身下来,凝着她的眼睛说道“我要带你见一个人。”
说罢,他一臂霸道地揽住刘滟君,拖着她朝一片山洞走去。
丹若梅的唇角吊着一缕讥诮的笑容。
都说霍珩无久攻不克之战,可他却在同一个地方中计两次,又让自己金蝉脱壳逃脱了。武力虽可,可惜了,脑子却始终不那么好用。
山洞里燃着篝火,火把光芒之中,一个着葱绿如湖水般的软缎锦衫的少女,正眨着明眸,踱步来去,她身形修长而健美,眉宇如翠微远山,虽是汉人少女装扮,但细一看便知,这不可能真是什么汉人。大魏万邦来朝,长安城天子脚下,胡人女子习汉人教化者不少,但面前这个少女,却恐怕并不是什么真的长安人。
丹若梅朝她唤了一声“公主”。
少女转过面,一张面容绚烂而张扬,美如玫瑰。刘滟君细细一凝神,不禁蹙起了眉。
她是公主,西厥人的公主。刘滟君只要不傻,这会儿也猜出来了。
少女负着手,踩着一把枯草走了过来,一掌抬起了她的下巴,嬉笑起来。
“你是公主,我也是公主,可惜,你这个公主,现在却是我的阶下之囚。”
她的汉话非常得流利,亦极是刺耳。
刘滟君冷冷说道“既已成囚,无话可说。我不做冤死之鬼,你是什么东西,还是道个名字来听听。”
少女想了想,笑说道“我的汉名,蒙初。”
刘滟君正要讥讽她几句,却一抬眼,发现这洞中原来并不止三人,还有那隐匿于黑暗之中的几个西厥武士,他们仍然是胡人装束,皮肤黑黝,在篝火照不到之处,犹如藏身窥伺着的蝙蝠。刘滟君的柳眉拉了下来。
蒙初踢了一脚丹若梅,“喂,霍珩跟来了没有”
丹若梅被踢了一脚,分毫不生气,唯唯诺诺说道“他跟丢了。”
“啊呀,真是没有用”
她嗔怪地说道。
刘滟君以为这个西厥公主是瞧不起自己儿子,正欲反驳,哪知这公主却又踢了一脚丹若梅,“我让你将他引来,我好看一眼的你办事不利,我回头赏你四十个耳刮子”
丹若梅大气不敢出。
刘滟君惊讶之余,也回过味来原来这个西厥公主,对霍珩有意。
丹若梅被踢了两脚,神容愈发内敛,说道“公主,并非小人不肯,而是那霍珩,确实是一危险人物,一旦让他发现我们的藏身所在,或是挖出马驿的消息,你我恐怕就难逃追踪了”
蒙初负着手,哼了一声,语气尽是骄傲“我和霍珩神交已久,他和我父王也打过好几场仗了。我父王那个人我知道,骄兵必败,弱点曝露得太过显目了,我可与他不同,未必输给霍珩呢。”
说罢,她又走到了刘滟君跟前,万分气恼地说道“霍珩娶妻了他的夫人是谁是你给他找的么”
刘滟君心道,她当初要是那个权力,花眠是无论如何成不了她的儿媳的。
她不说话,西厥公主又皱眉问道“他那个夫人,长相很美么”
刘滟君这时发出了一声屑笑,蒙初惊讶之际,只听大魏公主冷嘲热讽起来“你的容色,在我们大魏不过中人之姿罢了,我的儿媳,却是天下一等一的大美人,你何来大脸敢说与她争春见过犄角旮旯里长的野尾巴草么,也敢自比牡丹”
蒙初失望而懊恼,望向了丹若梅。
公主求证的眼神让丹若梅也颇感头疼。他是见过霍珩那个夫人的,她那时初来承恩侯府,便已是一朵雨露牡丹,当时侯府之中公认的第一美人谈月姬,也亲口说过,花眠之美貌,于她看来当属魏人之冠,再过三年,风姿夭夭,无匹敌之人。她也是当初傅君集为自己家中唯一的晚辈择的一个媳妇。如今恰是三年,前不久丹若梅化作陆妙真与她一见,亦是如窥天人,若非早已打定了公主的主意,必要下定决心将她掳来。
在面对这个刁蛮的公主之时,丹若梅满腹实话,一句不敢说。
他叹了口气,算是默认,只是又道“我亦见过不少魏人女子,公主容貌,可以说不输七成魏女。”
但蒙初这会儿不肯信了,她瞥着这个被他掳来的嘉宁公主,听说她都快四十了,可还是风韵犹存,容貌气韵半点儿不输自己,大国公主的傲慢与冷艳,在她这儿袒露得理所当然。她口中极力夸赞的那个花眠,又会是何种美法
她的父王并不是西厥可汗,而只是一个部落小王,与霍珩交手的机会都十分有限,她仅只是昔日在父王大军溃逃之时,曾回眸瞥过一眼魏人追来的兵马,惊鸿一面,再也难以忘却了而已。她这才主动请缨,亲自到大魏来,不是为了什么宏伟目的,而就只是,再看他一眼而已。当时风沙弥乱,她没看清,她想知道,那个让父王提起来恨得切齿拊心,对之无可奈何,但又十分敬重的霍将军,到底是什么模样。
在长安城外徘徊了太久,因为身份的敏感,她暂且还没有入城,与他便始终缘悭一面。
蒙初又看向嘉宁长公主,咬住了唇肉,说道“迟早有一日,他会是我的。”
刘滟君冷慢地瞥了她一眼,仿佛讥笑着一个无能狂徒。
蒙初不再轻易着恼,在身后的武士,用着刘滟君听不懂的西厥语言问那公主话时,她侧过了目光,用西厥语回了几句,跟着她便睨着刘滟君,身后几个大汉,取了一条麻袋过来,黑暗再度朝刘滟君罩落
花眠在观中从晌午等到日落。
夕阳落了山,还没有等到霍珩归来的消息,渐渐地,有人已开始心灰意懒,班昌烨劝她不如回家中等待消息,花眠不肯离去,班昌烨又劝了许久,才说动了花眠。
一直到回水榭,沐浴之后,霍珩仍是没有半点儿回音传来,花眠不可避免地愈发着急,又看了几页书,最后书也完全无法读下去了,她披着外裳到水榭外的梅林之畔走了小半个时辰。
“小夫人,霍霍”
孙嬷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公主走丢了,消息不胫而走,但她们还都不知道公主极有可能是被西厥人掳去了,只道也许是公主贪玩,也许是有什么要劫财的匪人冲入了观中,虽然着急,但还没有到惶恐的地步。只是孙嬷也同花眠一样,这晚是不能入睡的了。
花眠面露惊喜,“霍珩回来了”
她正要赶去,孙嬷在身后一把扣住了她的臂弯,“不是,霍老爷,郎主,他回来了”
花眠微愕。
霍维棠早在两月前,就已收拾了包袱行囊出了长安,怎的如今又回来了这才走了多久恐怕在荆州待了不足十天便又匆忙收拾了行李上路了吧。
“眠眠。”
月光晒在一片水汽茫茫的湖水之上,泛出皎皎的银光。
梅林如雪,一个身影颀长的男人拔足奔来,“公主走失了这是什么意思为何水榭上的人都说”
花眠吐了口气,不知该怎么面对这个确实有点儿负心,连带着对霍珩也有点儿不负责任的公公,“霍珩去追了。还没有追上,但就这一两日,必定会有消息的。我们要相信他。”
不待霍维棠点头,花眠便笑说“孙嬷嬷,你回吧,我同父亲有两句话要说,说完了便也回了。”
安抚完孙嬷,将她劝走之后,花眠重新凝重了神色,对霍维棠说道“照霍珩之意,极有可能是西厥势力渗入长安,他们抓走公主,要么是为了以公主性命作为筹码要挟陛下,要么是为了出一口数度败在霍珩手上的怨气。”
在说完第二种可能之后,霍维棠瞬时面色灰败,他错愕地看向花眠,“这、这怎可能”
公主是万金之躯,她
花眠反问道“父亲,你知道么,前不久水榭之上来了一个客人,名陆妙真,是上清观中修行的女冠子,公主曾对其引为知己。也正是她,鼓动婆母与你和离的。婆母对她的话,不知为何就奉为圭臬,轻易地便深信不疑。”
这霍维棠也完全不知他哑口无言。
“父亲,你当真以为,婆母和你蹉跎了十几年,是瞬间便能想开的么不是。要么是发生了一些事,要么就是有人鼓动。”霍维棠信这话,怪他大意了他懊悔不已,见状,花眠又说道“你知道么,婆母以前单纯得可爱,被人骗,被人辜负,她都用拳脚还回去,唯独在你这儿,被你漠视,被徐氏欺负,她选择了忍气吞声。她还曾犯傻,跑去上清观求子,为了生儿子吃了九个月的酸菜,但生产那日,她与霍珩险些母子俱亡,你却不在。徐氏在你面前是白花一朵,楚楚可怜,可背地之中,她对公主多番挑衅不逊,公主身边的下人皆为证人,然而,父亲你没有信婆母她的诉求,而是固执地认定徐氏柔弱可怜,她应该得到照拂。我听说这些话的时候,真是想问一句,父亲你当真是自愿娶的公主么,在你心中,到底婆母、表妹,还有那个徐氏,谁是最重的”
霍维棠被她问得哑口说不出话来。
花眠又颦着柳眉说道“若有一日,霍珩置我于如此地步,我会头也不回地离开他。因为我爱一人,便容不得来自他的半分羞辱。”
她顿了顿。
“但我知道,他永远都不会。”
花眠说完,转身沿着香径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