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俨再次看见秦女士是在案子尘埃落定的两个月后。
那是个一个阴郁凄冷的秋雨天,秦女士正在接幼儿园的小儿子古彦,她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灰色及膝毛衣,半长的头发用一根皮筋绑在脑后,脸色苍白,状态看起来不太好。
接到儿子后,秦女士紧紧攥着古彦的手走出人群,她不习惯跟人眼神接触,只是低着头。
古彦走的慢了些,秦女士回头训斥了他一句,小儿子低垂着头一声不响。
季明俨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他身边的死党陆涛也认出秦女士:“那不是古纤纤的妈妈吗?”
秦女士正忙于训斥古彦,直到听见一声“秦阿姨”,才蓦地停了下来。
看见季明俨,秦女士的脸上掠过一丝尴尬。
但很快她就恢复了镇定:“季同学,这位……”
“我是纤纤的同学陆涛。”陆涛忙自我介绍。
秦女士仓促一笑:“没想到能在这里见面。我、我才接了小彦,该回家了。”
陆涛正要告别,季明俨忽然说:“秦阿姨,我有几句话要跟您说。”
秦女士停下脚步。
季明俨看她一眼,从书包里掏出那本古纤纤的日记本,原本作为证物日记本在公安局保管,后来定案就又送还给季明俨。
季明俨看着厚厚的日记本,真给俞听说中了,少女的心事,果然藏着天大的机密。
当看完了这日记本后,季明俨后悔的日夜难眠。
他后悔为什么自己当时没有发现古纤纤把日记本藏在树洞里,如果他早点发现,也许现在,一切不幸就可以避免……
天生善良的人总会把不幸的责任往自己身上想,可是那些冷血自私的人,就算是始作俑者,也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嘴脸。
“这个,我原本不想看,”季明俨一笑:“但是……她写着是给我的。所以我觉着我看看也无妨。”
秦女士虽知道这日记本的存在,却并没有任何好奇。
少年笑了笑:“秦阿姨,你知道古纤纤在日记本里怎么写你的吗?”
秦女士没预料到他会这样说,双眸微微睁大。
季明俨将日记本翻开:“今天爸爸因为妈妈动了他的牙刷位置,又狠狠地打了妈妈一巴掌,妈妈的脸都肿了,但她却对我说,今天爸爸的心情还不错,因为如果他心情不好,恐怕要拳打脚踢好几个小时,我跟妈妈说这样是不对的,该找一些人来帮我们,不然我怕有一天,不管是妈妈,我还是弟弟,也许会给爸爸打死。”
秦女士震惊地盯着他,她想制止季明俨念下去,可却好像没有力气。
陆涛虽然知道古先生家暴,但是日记本的内容却还是第一次听说,顿时吃惊地睁大眼睛。
季明俨顿了顿,继续念下去:“但是妈妈不许我告诉任何人,妈妈说,我们一家人都靠着爸爸养着,要是爸爸不要我们了,我们会变的很可怜,妈妈觉着爸爸打我们是天经地义的,我很想快点长大,那样我就可以有能力养活妈妈,弟弟,跟我自己了。”
陆涛双手握拳,眼圈开始泛红,是因为震惊,也是因为激怒:“怎么、怎么能这样?!”
秦女士低下头。
季明俨冷冷地扫了她一眼,又掀开数页才又停下:“今天发生了一件事,让我觉着很绝望,原本我以为如果我长大了,就有能力拯救妈妈弟弟跟我,可是今天爸爸因为弟弟没有跟他说晚安,罚弟弟跪在卫生间,我为弟弟求情,却给爸爸踹了几脚,说我‘忘恩负义’,让我一块跪,妈妈居然也帮着爸爸,说我们要‘孝顺’爸爸,我看着妈妈怯懦卑微的脸,突然明白了,就算我有能力又怎么样,妈妈应该还是不会跟我离开这个家的,对她来说爸爸就是天,就是神,就是命!就算打死了她或者我跟弟弟,也是‘天经地义’,她永远都不会离开,我可怜妈妈,可怜她嫁给了爸爸,但我更恨妈妈,我恨她为什么这样不争气!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我跟弟弟考虑,这个社会总在说男女平等,可妈妈却还在当着爸爸的奴隶!”
秦女士忍无可忍,捂着耳朵颤声叫起来:“别念了!”
陆涛眼泪都快要掉出来,气的骂:“这是什么狗东西!”
季明俨把日记本合起来,握在手中:“秦阿姨,这都是古纤纤心里的话,你是他们的母亲,我听说‘为母则强’,但是恕我直言,阿姨您的所作所为,真的不配为一个母亲。”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没有给他打过,我只是……”秦女士辩解:她只是害怕,害怕会给丈夫打死,但除此之外,她还有这深入骨髓的冷漠的自私,毕竟她有两个儿女,丈夫动起手来的选择面更大了,对她反而有利。她只想熬过去,只要打不死,熬一熬总是能熬过去的,哪里能想到……
季明俨冷笑:“我给他打过,所以我反击了,上次您在医院不是看见了吗?要不是给人拦着,恐怕我会打死他!我从来不想伤害任何一个人,可是……那时候我突然间想杀了他。因为他罪有应得。而你呢?你真的是无辜的吗?你让我想起了为虎作伥里的那种‘伥鬼’,给老虎咬死了就开始助纣为虐。”
“我没有,我没有!你胡说!”
“你当然没有,这都是我胡说的,”季明俨盯着这个可怜的女人,眼里有可怜,也有憎恨。
也许是骨子里的奴性,也许是真的给古先生给打怕了,成了彻头彻尾的“奴隶”,连她自己的女儿都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季明俨说:“事实究竟是怎么样,您自己心里明白!”
说完后季明俨低头看着旁边的古彦,男孩子有一双很大的眼睛,有点类似古纤纤。
五岁的孩子应该已经懂事了,但是古彦似乎天生有点自闭,古纤纤的日记本里也说过,古彦很少开口说话,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古先生的行为更加变本加厉的恶劣。
季明俨跟古彦对视了一会儿,终于蹲下身子:“以后,要是还有人动手打你,一定要告诉别人,不管是老师,警察叔叔,或者是哥哥,听见了吗?这样做才是正确的。”
古彦点点头。
季明俨看着小孩子清澈的眸子,想了想又说:“还有一件事,你……一定要记住,你姐姐虽然、虽然已经不在了,但她曾经是这世上最疼爱你,会不顾一切的保护你的人,知道吗?”
这次,古彦并没有点头,他只是抬起头看向马路对面。
季明俨回头看了一眼,马路对面是一堵石墙,上面爬满了绿色的爬山虎。
他以为小孩子不懂事,或许是心不在焉。
季明俨有些失望,缓缓站起身来。
他瞥一眼旁边的女人,正要跟陆涛走开,古彦忽然低低叫了声:“姐姐。”
季明俨一愣,他身边的陆涛也呆了呆:“你叫什么?”
古彦抬手指着马路对面:“姐姐!”
小孩子的脸上慢慢地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目不转睛地看着马路对面的那一片爬山虎。
季明俨盯着那空空荡荡的地方,满心诧异,身边陆涛却毛骨悚然。
秦女士回过神来:“胡说……”才要训斥,突然又噤声。
就在这时候,原本阴郁灰色的天空突然破出了一点晴光,一抹温柔的阳光从天空倾泻而下,不偏不倚正落在古彦手所指的那大片葱郁郁的爬山虎的位置。
不知哪里来了一阵微风吹拂,所有爬山虎都簌簌地发出天籁之声。
秦女士睁大双眼,她什么也看不见,却好像又看见了什么,她张了张口,泪却从双眼中滚落而下,喃喃地:“纤纤……”
古彦雀跃地跳起来,欢呼着:“姐姐!”
季明俨定定地看着那处,眼睁睁地看着那阵风在原地打了个旋,风中好像有一只极温柔的手,抚过他的脸颊,掀起他清爽细碎的流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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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明俨的父母都是考古学家,常年在外,之前还有个外公照看着他,可在两年前外公去世,家中就只剩下了季明俨一个。
季明俨本来是安宜中学的尖子生,只是最近一年才略有下降。
这一年来季明俨隔三岔五的逃课,可虽如此,学校的各位老师对季明俨却总是会很有默契地特别关照,一来是因为知道他的家境,二来,这少年的长相实在是男女通杀的那一类型,何况又是老师最爱的优等生。
季明俨再次转到什因街的时候,心里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
毕竟警察们都没有找到的店,他自己又不是什么神通广大的人,一介凡人而已。
在红绿灯前徘徊的时候,季明俨看着前方那堵墙,突然间想起了《哈利波特》里的一幕场景。
——会不会自己一头撞过去,就会撞入异次元呢?
但是理智告诉他,若这样狠狠地一头撞过去,异不异次元不知道,脑震荡一定是得有的。
他想的好笑,不由自顾自地笑出声。
正在这时,身后有个白衬衫的中年男子经过,闻声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季明俨转头,看见的是一张风尘仆仆的、充满了倦意的脸。
但是奇怪的是,虽然满面疲倦,衣着简朴,可中年男子的眼中却透出了让人很舒服的温和淡定的光芒。
这会儿男子已经从季明俨身边走过。
就在他直直地走想对面红绿灯下,继续往前的时候,季明俨的心湖泛起了灵犀般的波浪,他似乎有一种预感,知道这中年男子的目的地。
果然,就在男子走到墙边的时候,眼前光影闪烁,“姑妄听”,赫然就出现在了季明俨的眼前。
少年睁大双眼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耳畔听见“叮”的一声,是中年男子推门而入。
***
门铃响的时候,俞听正趴在柜台上昏昏欲睡。
听见铃声响动,俞听略睁开双眼,却看见了一个意料外的人:赵一踞。
俞听缓缓起身,对方已经走到柜台前。
跟上回来时候的颓丧落魄相比,这时侯的赵一踞,举手投足里却是平和跟从容。
“我是来把故事讲完的,”赵一踞在凳子上落座,“俞老板有空吗?”
俞听笑看着他:“你回来的比我预料中要快,嗯……这次喝点什么,还是柠檬汁吗?”
赵一踞看了眼那昂贵的破壁机,想起上次的惨痛经历实在敬谢不敏,他的目光落在旁边的一个大玻璃瓶子上:“这次……这是樱桃泡的酒?”
俞听投以欣赏的眼神:“上好的红灯笼樱桃加泸州老窖,我亲手酿的。”
她拿了一个水晶盅,倒了一杯汁色鲜红的樱桃酒,放在赵一踞跟前。
赵一踞才要拿起,突然小心翼翼地问:“会不会很贵?”
“这就要看你的故事值不值了。”
赵一踞认真想了想:“至少对我来说,值。”
俞听才要回话,目光转动,突然看见玻璃门上贴着一个人。
——季明俨侧身立在门边,像个密探似的鬼鬼祟祟地往内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