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苏市到樟河的交通并不算很方便,如果不是自己驾车的话,需要先乘火车,然后在镇上再转公交,加上等车专车的时间,总要一天的时间。
赵一踞自己开车,早上出发。
这次他不是一个人,妻子跟女儿也陪着他一起。
这些日子妻子好像发现了他的反常,在听说他要回老家的时候执意要跟着,赵一踞犹豫了会儿终于答应了。
对于这一趟回乡之旅,三个人里最高兴的就是他的小女儿了,五岁的小女孩对于陌生的乡下满心憧憬,感觉那一定是比游乐园更好玩的地方。
“为什么爸爸不早点带我回去?”
“因为爸爸工作忙。”
“那里好玩吗?”
“去了就知道了。”
“那我可以去海里玩吗?海里有小鱼吗?”
开车的赵一踞听着女儿天真的问话,心思却有些恍惚,车窗外的国道往前无止尽似的蔓延着,远处的天边上堆叠着大团的云,他快忘了那个小村庄的样子了,不,也许不是忘了,而是不愿意去想,因为那对他而言,本来就是个无足轻重的僻远的小地方。
要不是为了那条“龙”……
许是心有所念,眼前的白云涌动,隐隐地竟仿佛是盘踞天际的龙形。
赵一踞猛然定睛细看,才发现那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好像有一股阻力无形地横在赵一踞的心中,他的车速特别慢。
妻子发现外间的车一辆辆地呼啸着超了过去,担忧地看向驾驶座上的丈夫,欲言又止。
抵达樟河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虽然赵森赵淼都在苏市有房子,但赵二伯夫妻两却还住在樟河,赵森三五不时也会回来。
赵一踞事先打了电话通知自己要带家人回来,所以对于他们的到来,二伯一家并不觉着意外。
赵家的老宅属于祖传的,虽然破败,但很阔朗,据说赵家祖上曾经做过什么显赫的京官,才有能力将祖宅修的足以容纳三五十人居住。
因为房子很大,所以就算赵家人丁兴旺,也并没有要格外分家的必要,每一房自己住一个院子,各顾各户,井井有条。
加上最近因为年轻一辈们多数都出去闯荡了,这大房子反而显得冷清起来。
前两年二伯曾经起意要卖,赵一踞对此本没有什么意见,可不知为什么后来二伯就不提此事了。
但是村子里的房子不比市区的,在市区买一平的钱,在村子里有可能就能买一座院子,所以赵一踞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阔别多年,重又回来才发现,村子似乎没怎么变样,依旧是那些看着萧瑟古旧的老房子,若说改变最大的,就是这条路了,在赵一踞记忆里小时候这是条泥泞的山路,他没少在这条路上摔跤,但现在,却扩成了足以容纳两辆车的水泥路。
他的脑中忽地掠过周副院长的那句话:知道是谁出钱修的路?
赵一踞将车停在院墙旁边。
下车的时候,他发现白墙边上青苔跟阴雨留下的水渍痕迹,重重叠叠,院墙顶上本有瓦片,因为年久失修,七零八落。
台阶已经给踩的光滑变形,门边上还剩下一个残破的鱼龙石鼓,本是一对的,这么多年也没人在意,不知何时就少了一个。
赵一踞看着那有些模糊的石雕纹,又看看那两扇斑驳的门,居然无法往前迈动一步。
正在这时侯,大门突然给推开了,有两个人出现在门口,一个正是赵二伯,另一个却是个五六十岁的男人,看着有几分眼熟。
双方打了个照面,二伯一惊之下先笑说:“我才跟村长说了你们今天会回来,这不说到就到了?”
村长把赵一踞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也笑说:“都说一踞出息成大老板了,我还心想也见不到面呢,没想到还是见着了。”
他感叹着:“你们族里还是出人才啊,赵森是大老板,赵淼是教书先生,还有你们大姐……”
村长及时打住,假笑地看向赵一踞:“你这次回来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啊?”
赵一踞突然发现男人的眼中带着些许希冀:“没什么,就是太久没回来了,带孩子回来住几天。”
村长看一眼宝宝:“这破地方有什么好住的?咱们村子里的这些后辈,但凡有点能耐的都跑出去了,城市里多好,没人愿意回来,你看看这些房子,空着的多的是,都跑去市内买房子了。”
赵一踞勉强笑笑。
这时侯赵二伯因见村长有意跟赵一踞寒暄,就先领了妻子跟女儿进门。赵一踞想借口离开,然而村长仍是一脸的相见恨晚,意犹未尽。
村长压低声音问:“我之前听你二叔说,你大姑有些不好,已经住院了?”
赵一踞知道这些事情恐怕早就传开了,但这会儿听见了仍是皱皱眉。
村长的眼中掠过一点若有所失,从口袋里翻出一包烟,抽出两根递给赵一踞。
“我戒烟了。”赵一踞忙摆手。
村长不以为然,自己点了一根吸了口,才说:“你大姑是个能人啊,你当然也知道,咱们村子这条路也是你大姑出钱修的。”
赵一踞隐隐听见宅子里妻子跟大家的寒暄声,突然听了这句有些反应不过来:“是、我姑姑?”
“当然,你难道不知道?”村长瞪大眼睛看着他。
赵一踞的口有些发干:“我……”
村长却没有要刨根问底的意思,他走下台阶,看向前方那条宽阔的大道,吞云吐雾地说:“当时她说要修路的时候,我以为她发了颠。满村子的人都说赵家的姑娘钱多了烧手,还是因为没结婚脑袋不灵光了……”
意识到自己多嘴,村长搭了搭烟灰,讪笑说:“可不管他们说什么,全靠了这条路,那会咱们村里才发了财。”
赵一踞知道这回事。
路修好后,村子的后山给铲去了三分之一。
因为有外地客商发现这里的山石品质很好,是一种十分特殊的花岗岩,愿意出大价钱收购。
当时村子里有点门路的纷纷活动起来,赵一踞二伯家的赵森就是第一批得利的。
只是最近乡里不再审批开采山石了,原本轰轰烈烈的采石工程才消停下来,可私底下仍有传言,说有人还盯着这片山。
放眼看去,后山一片郁郁葱葱之外,袒露出了光秃秃的断切面,就像是森然的白骨一样,令人很不舒服。
赵一踞心里隐隐地有些发堵,他下意识地不愿意再说这个话题,于是随意找了个借口跟村长道了别。
赵一踞进了内院,见妻子正跟二伯母对坐着说话,女儿宝宝却在一个头发雪白的老太太身旁。赵一踞认得这老人家是本族的一位老奶奶,忙上前先跟老人家打了个招呼。
赵二伯等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才让赵一踞坐了,问:“村长跟你说什么了?”
赵一踞回答:“闲话了几句,没什么要紧的。”
二伯顿了顿,才苦笑说:“自从你大姑出钱修了路后,村里好一阵背地里编排她痴傻了的,但说归说,心里却还是巴望着能得些好处,就说你哥哥吧,因为做买卖有点钱,村长来过好几次。”
赵一踞有些不大明白:“来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当然是想让他出点钱。”赵二伯嘴一撇:“话说的好听的很,什么要立功德碑,什么你大姑那么有钱,小辈也不能落下,真当咱们家金山银山啊。”
赵一踞哑然,这才明白了之前村长眼里的希冀是什么意思。
“要人出钱干什么?”他问。
“说的好听了,什么修村子里的路,什么再建大工厂,”赵二伯看他一眼:“谁知道他们都花哪里去了,也许都塞自己肚子里呢。”
赵一踞无话可说。
这会儿女儿宝宝正问四奶奶:“我听说河里有小鱼的,我想去捞鱼。”
“以前别说是小鱼,什么鱼虾蟹都有,我们这卧龙湾原先是很有名的,据说它通着前方的海,可热闹了。”
这边赵一踞听着老人家的话,突然怔住。
赵二伯也听见了,他回头看了眼一老一少,也略微压低了声音对赵一踞说:“一踞你跟伯伯说句实话,这次你回来是干什么来的?”
赵一踞张了张口,没有做声。
二伯却已经了然:“你不用瞒着,我知道你是为了你大姑遗嘱的那件事是不是?”
赵一踞笑笑。
二伯也笑:“我看你是白费心思了,之前你两个哥哥都已经回来找过了,要是真的有,他们还能扑个空?”
赵一踞愣住:“是吗?”
二伯语重心长的:“我骗你干啥,要认真说,我看你大姑是真的有些病糊涂了,正常人谁能想到这个?只不过她是个病人,咱们也不好当面说什么。最近你两个哥哥也都说撑不住了,都不想找了,你淼哥也说了,这要是真的有龙,那国家早就轰动了,哪轮到咱们这些人?还是你三姐聪明,趁早不干了,白得了四十万。怎么,你还要再找下去?”
赵一踞看着二伯精明的小眼睛,含糊说:“我也不是非要找,只是太久没回来了,到底带孩子来家看看,让她知道自个儿的老家在哪里。”
这会儿宝宝正仰头看着四奶奶,听老人家说着村子里的稀奇故事,满眼渴盼。
赵一踞忍不住插嘴:“卧龙湾还那么热闹?”
二伯先嗤之以鼻地说:“热闹什么?现在卧龙湾都成了臭水沟了!”
四奶奶的眼窝深陷,眼珠有些浑浊,老人摇摇头,叹息着说:“卧龙湾再也不是以前的卧龙湾了。”
赵一踞突然站起来。
二伯诧异地看着他,妻子跟二伯母也齐齐看过来。
赵一踞定了定神,回头说:“我去外头走走。”
望着他的背影,二伯忍不住冷笑着说:“去也是白去,难道就你能耐,能从臭水沟里捞出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