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龙涎香静静地燃着, 香灰微微断落在雕炉中,在傅今明垂眸时,殿内宫人大气也不敢喘,只得一个个小心低着头。
奏折上被一滴墨毁了,傅今明收回手,过了很久才淡淡问:“是漠北王相邀?”
以顾妤的脾性, 怎么都不可能主动去与人同游,他回过神来后就想到了关键。
地下跪着的小太监见陛下神情平淡,不由松了口气,这才小心道:“听马场那边的人说,只是偶然相遇。”
傅今明抿了抿唇,眼中微沉的神色慢慢散了些。
他确实不喜顾妤与谢枭一起,谢枭是漠北王, 曾与先皇一同打下江山,这些年来拥兵自重, 虽不参与朝事,但却人人都想拉拢。
而顾妤, 更不用说, 京城禁军中一半都是顾家人, 这两人要是走在一起结盟, 难免不叫人多想。
傅今明这个新帝位置并不稳,这也是他一再忍让顾妤的原因。
这些人人皆知的宫内之事, 叫宫人们不敢多言, 就怕哪一点又触犯到了帝王疑心。
在说出口后, 旁边研磨之人也跪了下来。
无人知道,其实在乍然听闻这个消息时,傅今明第一反应不是那些阴谋诡计。而是顾妤。那张清寒摄人的面容从脑海中一闪而逝,快的叫人几乎抓不住。
傅今明想到昨晚离去之时她冷淡的眸光,指尖微顿。
太监一句话也不敢说,帘风吹散殿内沉香,傅今明淡淡看着收回手,在宫人知意过来收起奏折时,忽然道:“以后太后的事情,每日都报给我。”
太监心中一惊,有些拿不准陛下是什么意思,但还是低头应了声。
顾妤不知道殿内发生的事,在骑了几圈马后就勒住马绳,停了下来。
白马从空地出来,她生的冰冷,即使是这样的情况下,面色也依旧恍如冰雪,不见一点疲色。但晴光微照,却仍旧夺目。
马上美人肌肤通透,比谢枭见过最好的白玉都要温润,这样极致冷淡下,竟然莫名生出了森然艳气,像是凛冽寒刃,叫人不可忽视。
谢枭目光不自觉追随着她,在看见顾妤停下来后主动上前牵马,低声夸赞道:“太后骑术果然不俗。”
这样的话任何人说出都是讨好,但谢枭却不一样。以他的身份,并没有必要讨好顾妤。他曾是大晋第一名将,在战场出生入死数年,除非真的认可一个人,否则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没有人不喜欢被人夸,日常被系统彩虹屁的顾妤当然也一样。
她听见这话后看了谢枭一眼,觉得他也没有昨天那么讨厌了。不过毕竟是男主,再怎么样,他们最后也都是要成为敌人的。
顾妤想到这儿收回心神,又觉得自己不能被糖衣炮弹轰炸的丧失警惕心。
白马已经停下来了,她翻身下马后将鞭子递给身后训马人。才转眸淡淡对谢枭道:“本宫久居深宫,自是比不上漠北王的。想来漠北神驹众多,漠北王骑术应该更胜一筹才是。”
她说话时总是毫不留情,对刚才的夸赞也不以为意。
可以顾妤的地位,这样的话也没有什么不对。光是太后的身份就已经是让人不敢多言,更何况,还有那极盛的容貌。
谢枭自己就生的风流俊美,自然知道顾妤这般性子是怎么来。他这时才觉得,当今太后只是一个年岁不大的少女,纵使手握重权,但也依旧是个孩子。
至少对于他这种历经先帝,活了几十年的人来说,确实是个孩子。
穿着朱红袍子的男人眼中盛着笑意,听见这话只是摇了摇头:“漠北并未像殿下想的那样好。”
漠北只有数不尽的寒天与冷月,还有那些血液里翻滚着狼性的军人,谢枭自己就是。这些年无论京城多繁华,他总是更喜欢在战场上的感觉。所以平日里变便也多找些乐子。
之前尚且觉得那位偷龙转凤的周大人有些意思,可现在却又有些无味。
满腹算计的人有趣是有趣,但却并不可爱。当那些费尽心思所展现出的趣味被探索完了,便也只剩下一副与别人并无不同的躯壳。
这样的躯壳,谢枭曾见了无数。
他垂眸笑了笑,示意驯马师将马带下去。
顾妤看着他的举动,并未说什么。阿细早已命人去准备了些果实,午时天热,顾妤身体不好,又在马场里奔腾了半天,难免有些暑意。
她是天生无汗之人,即使天再热,也只是面色苍白,并无狼狈之态。
阿细将冰水递给顾妤,顾妤正准备喝,又忽然想起,自己毕竟是太后,这样吃独食好像有些不太好。
于是眸光顿了顿,淡淡对谢枭道:“御膳房新做了些解暑的糖水,漠北王也尝尝吧。”
她以为谢枭会拒绝,谁知道他只是笑了笑便坦然接过。
“谢太后赏赐。”他言语平静,听不出其他意思,倒叫顾妤高看了他一眼。
在顾妤成为太后之日,以鸩酒亲手赐死过先皇一众妃嫔时,宫内太后赐下的东西就成了禁忌。毕竟谁也不想在下一秒就因疏忽而中毒。
但谢枭却无所顾忌。他接过宫人递过的碗来一饮而尽,神色平淡,就连身后内侍想要上前都被止住。
冰凉的水顺着喉间滑下,叫人心头舒服了些。顾妤看了谢枭一眼,将碗递给一旁早就伺候着的阿细,接过帕子,淡淡开口:
“已过正午,天气炎热,本宫便不在马场多留,漠北王还请自便。”
回去寝殿也很无聊,顾妤虽然也想在这里多呆会儿,但却觉得谢枭在怪怪的,总是不尽兴,于是只能装作乏了的样子这样说。
阿细这时已经撑起了伞,顾妤正准备离开,谢枭却躬身道:“正巧臣也要前往藏书阁,与太后正好同路,不若一道前行?”
顾妤的寝宫在红墙之内,但与藏书阁却只隔了一个花园,谢枭这样说也没有错。
顾妤看着他一眼,有些拿不准男主为什么非得和自己一起回去,但面上却只是微微颔首:“这宫内的路不止一条,漠北王自可随意。”
谢枭垂眸笑了笑,走在了后面。
倒是身后内侍有些奇怪,王爷不是说傍晚才去藏书阁的吗?怎么现在就去了。他看了眼那边猎场里打好的鹿,却知趣的没有敢问出来。
回宫的路并不远,顾妤不喜坐步撵,便一直走着。而谢枭也没有多话,只是跟在了身后,好像真的只是同路一般。
顾妤心底和系统吐槽着这人没有一点自觉,但为了维持人设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顾妤为人虽然狠辣,却从不会在小事上多计较。
更何况,在故事前期的时候,顾家是想要拉拢漠北王的,因此顾妤即使态度不好,却也不会刻意下他脸面。
午后天气愈热,周围人多少都出了些细汗,阿细那着帕子都已经湿了些,唯独顾妤一人面上如雪。
谢枭曾听闻过,在北地极寒之处有一尽出美人的部族,其间美人皆是天生尤物,可不知为何,即使没有见过那些闻名天下的寒地美人,谢枭也下意识地觉得,她们会比不上顾妤。
不仅是容貌体态,更是气质。
这世上有的是纯然不知世事的美人,却少有像顾妤这样,即使身处世上最污浊之地,也冷漠的干净的人。
两日的接触,谢枭对顾妤的第一印象却是干净。
无论她杀人如麻,还是不近人情,都无法动摇其本心。顾妤身上总有一层与世人不同的疏离在,不像是执掌万人生死的太后,更像是以杀止杀的姑射仙人,没有一丝权/欲/之气。
谢枭想到这儿,目光顿了顿,看向顾妤背影时忽然笑了起来。
顾妤没有看到背后的事,只是在走到花园时才停了下来。她的寝宫在右边,而藏书阁则在左边。
阿细知晓她心意,立马上前低声提醒道:“王爷,此处已是分道之时。”
谢枭当然知道。
他笑了笑,微微抬眸:“多谢太后,不过臣走之时有一事要说。”
顾妤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但还是回过头来。
她神情惯是冰冷,此刻微微皱眉有一丝不解。两人离的并不远,顾妤回过头来,正好看到了谢枭下颌。
他看着清瘦,却也高很多,离的近时,顾妤甚至有些看不到他面容,只能嗅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花园里宫女低着头,但谢枭却迟迟不说话。顾妤不由眉头微微蹙了蹙,下一秒,却见面前拂过朱红官袍,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停留在了她发间。
阿细看着吓的屏住呼吸,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开口呵斥这冒犯太后的登徒子。但谢枭却似毫无所觉自己做了什么,在拂过发间之后,淡淡道:“太后发上有落花。”
顾妤还未反应过来,谢枭收回手,指尖确实夹了片落花。
她眸光顿了顿,原本准备脱口而出的训斥咽下,对上谢枭眼睛。却发现他眼底甚至还有淡淡笑意,倒像是真的一片真诚一样。
气氛有些凝滞,还是旁边花园里的宫女反应过来,垂眸跪地道:“是奴婢疏忽,最近雨打花枝,枝头松散,奴婢没有及时清理旧叶,还望太后恕罪。”
旁边乌压压的跪了一片,顾妤就是再有气也撒不出来了。最终只能抿了抿唇,冷声道:“刚才,有劳漠北王。”
谢枭笑了笑,不说话,只是红衣衬着那俊容,多少有几分随意戏谑。
顾妤眼神微冷了些,没有再看他,转身走入了花园另一边。
直到随后宫女消失,谢枭才轻笑了声,看向指尖落花。
那花上并未有原本的气息,反倒沾染了些顾妤身上的味道,他想到刚才靠近顾妤时身上清淡的冷梅香味,眉头舒展了些:“性子倒也和这香味相符。”
那片花瓣被捻入袖中,谢枭也转身去了另一边。
顾妤一路回到寝殿,因为刚才花园里的事,这时没有人敢说话,就连阿细也噤了声。
她自己其实没有那么生气,只是拂落花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以原主高傲的性格来说,这样就算是不敬了。她只能装作冷下脸的样子,一路回宫。
这一路走回来,虽说路程不远,但到底也有些累人。顾妤本想着回到宫中后挥退阿细等人,自己就能放松下来,但没想到回宫后却发现了一位不速之客。
原本应该在勤政殿的傅今明不知何时来了这里,此刻正负手站在院中。
顾妤看向阿细,却见她也微微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傅今明看见顾妤过来,微微低头行了一礼:“参见太后。”
他远远就看见了顾妤仪驾,顾妤那样的人,总是叫人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出。那袭白衣几乎要晃了人心神。
傅今明想到她今日去与谢枭骑马的事,眸光微顿,在嗅到冷香时,慢慢起身。
顾妤本来是想休息了,但皇帝来了,自己又不能赶出去,于是只能停下了脚步。
“陛下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也不是请安日,突然来找本宫,倒是有些稀奇。”她抿了抿唇,在傅今明抬头时忽然开口。
院中晴光透过梨花树梢,照在顾妤清冷容颜之上,分明是潋滟的光景,可不知怎么却无丝毫暖意。
她生来就像是冰雪砌成的。
傅今明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忽然有些想知道,她在得到自己妹妹不好的消息时,表情会怎样。
他眸光顿了顿,在看到顾妤眼中冷淡时,还是开口:“今日午后才收到消息,今明怕太后担忧,于是特来告知太后”
“——顾二小姐一个时辰前,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