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德帝的想法, 沐彦卿不清楚,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 比起阿瑜, 他对另外两个儿子多了很多分包容,明明都是为人子, 沐彦卿不知道这般区别对待是为什么, 背后有没有隐情。
而且, 从盛德帝为太子做的这些事情来看, 对这个从小教养长大的儿子, 他现在还不至于有失望的情绪。
不过, 在沐彦卿看来,不管是太子还是三皇子, 其实都没有为君的资质, 单单是这次‘和谈’一事就能充分暴露出他们两个的短视, 一个个为了给对方使绊子可以不择手段,明明手段千千万, 他们却相互选择了最愚蠢的那一个。
不过这些仅仅是沐彦卿的看法,可有可无, 一个还不是朝臣的士人的想法怎么的都翻不出什么浪花,所以说这意见从来都只有上位者提才有作用,无关紧要的人说出来的话都是无关紧要的。
之后几日, 沐彦卿和往常一样出发去孟府。近来因为盛德帝回京后,开始询问春闱考题一事,所以孟先生忙的很, 昨日也是到很晚才睡下,沐彦卿以为今日过来见不着先生,没想到先生比他还要早些,他到书房的时候,先生已经到了。
“先生,”沐彦卿抱拳行礼,这才看到先生正在看自己前几日做的文章。
“嗯,”孟伯泀随意应了一声,然后指了指那边的座位,示意沐彦卿坐下。
沐彦卿知道这是先生有话说了,三步走到座位上等着听训。
“我观你这几日的文章,和之前相比有很大的改变,文风略微犀利了些,可有发生什么事儿?”孟伯泀开口问道。
眼前这个学生,自小天资聪颖,做文赋诗样样上乘,要说他也见过不少颇有天资的少年小子,也接触过不少,他们在某一方面确实可说天分极高,但是要说全面均衡发展,谁也比不上眼前这个。
师生相处十余年,孟伯泀自然清楚弟子做文章的习惯和风格,沐彦卿的文章正如他本人表现出来的面貌和性格一样,谦逊和软,循序渐渐,没有什么攻击性,却极具说服力,明明也是讲道理,他的就不让人反感,反而最后有被说服的感觉,总之在批卷之人那里是极其有优势的。
但是近来,他的文章风格变了好多,用词上尖锐了好些不说,说明道理的时候也非常具有攻击性,说是一针见血也可以,总之,文章是发人深省,让你观后久久不能平静。孟伯泀倒是不觉得这个不好,只是突然之间变了这么多,他作为师长自然要过问过问。
“先生不说我都没有注意,好像是有些这样,自从阿瑜走后,我总觉得这样写轻松很多,心里也会好受一些,”沐彦卿笑了笑回道,他是真的没有太在意,文风这个东西可不是说变就变得,他最近确实有些放的太开,总感觉心里有些愤懑,这样写的话会好受一些。
沐彦卿从来没有表现出来过,也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其实席瑜的离开,他很不适应,试想一个相处十余年,几乎每日至少有五六个时辰呆在一起的兄弟突然离开,任谁都会不适应吧。
沐彦卿确实不适应,他本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与席瑜在一起,也是阿瑜说的多了些,但是以前的时候不管何时他只要回头,席瑜都在,但是现在再回头也无人了,那种感觉其实不太好。
怎么说呢,前世沐彦卿习惯孤独,怎么从始至终他都是一个人,无人过问,无人关心,所以身边人走走来来都没有所谓。但是这世的沐彦卿是不一样的,不说父母,席瑜在他十六年的人生当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两人算是相互扶持着一起长大了,这突然分开,肯定会有不适感。
沐彦卿其实已经很努力的在排解了,总是会习惯的。
孟伯泀默了默,才接着开口,“我倒没觉得这个不好,文章为师看了,比你以往的水准还要好一些,不过要只是因为你最近心中郁闷才写出完成度这么高的文章,你自己就要仔细琢磨琢磨了,秋闱在即,不能只凭心情做文章。此次秋闱的主考官是首辅王大人,文章要是想在他那里得个‘好’字,可不容易。”
“是,学生知道了,”沐彦卿应了一声,关于此次秋闱的主考官问题,其实本来谁也没有想到盛德帝会任命王首辅,毕竟这只是秋闱,要说春闱大家都还更能接受些,毕竟身为当朝首辅平常处理朝政就已经是日理万机,秋闱事不小,但是比起社稷之事根本不足为奇,不过盛德帝反套路,任命了一个大家想不到的官员。
这也在无形之中加大了秋闱的难度,主考官有资格决定学子的名次,这名次的高低自然看文章,王首辅正经的科举考试出身,不说学富五车,也是不差的,又浸淫朝堂多年,看问题想事情成熟的很,而且眼光毒辣,这样的他能认同年轻学子的文章吗?所以说确实该好好琢磨琢磨,科举虽然关乎天下学子的命运,但还是存在着诸多偶然和运道,只有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在任何时候这一句话都适用。
沐彦卿回到自己的书桌上,就看到案几上如往常一样摆着一张宣纸,上面写着今日要做的文章的题目——‘论西蒙局势’。
看到题目的一瞬间,沐彦卿愣了愣,说句实话,他最近这段时间可是思考了许多关于西蒙的问题,毕竟他父亲和最重要的兄弟都卷入了此事,现在又同在西蒙边防,这样的情况下,根本容不得他想。
要说西蒙局势,首先说西蒙国,西蒙国近两年来军事力量迅速攀升,依靠着将军耶律康达组建了一支英勇的西蒙军,确实非常的强大,这点在他们连着攻破拿下陈朝两座城池就能看的出来。
不过再这样发展下去,或者说西蒙还不知道收敛的话,后果恐怕不大好,这倒不是沐彦卿盲目自信,主要是西蒙边防汇聚了陈朝近十万大军,如果这还干不过西蒙区区两万军队,那这每年的军饷恐怕都是白白浪费了。到时候恐怕就不单单是圣上震怒的事情,连着百姓也不会接受这样的结果。
这样一来,西蒙国很容易就处于被动,当他们往前打不过,往后与陈朝的关系再也恢复不到从前的时候,就知道艰难了。
再来说陈朝,从战争突然发生的那一刻开始,除了提出和谈的三皇子和答应组建和谈队伍的太子爷,其他包括盛德帝和很大一部分朝臣在内,根本都没有想过这个事情。
陈朝军事力量强劲,每年都会有数以万计的银两投到军队,这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别国入侵,自然好好打一场再说,怎么能在你们刚得了好处我们还没开始反击的时候,说和谈就和谈,更不用说陈朝一直自称□□,现在败在一个小国手下,实在丢不起那人。
就说盛德帝在知道西蒙情况的时候直接把陈太尉派了过去,还给他虎符让他从保定府调兵调将,就知道他很重视这事儿了,且已经感受到自己的威严受到了挑衅。而三皇子一行人,虽然私下里都说是‘和谈’一行人,但是明面上下旨却是说让他们去西蒙边防慰问将士的,为此他们出京的时候还带了好些物资。
总之,在沐彦卿看来,西蒙国的局势说不上好,他们的军事发展突飞猛进还是近一年的事情,操着一只年轻的军队和陈朝经验丰富的军队打,虽然刚开始的时候势头正劲,但是恐怕好景不会长久。
写文章自然是这样写,虽然上面的人喜欢看学子深入剖析问题,但是一昧的贬低己方肯定是不行,当然沐彦卿考虑的这些都是分析具体情况得到的结论,至于其中会不会出什么意外,或者西蒙会不会有后招,不在他考虑之内。
沐彦卿心里把这些背景过了一遍,然后思考着如何开头着墨,最后的落脚点又应该放在什么地方。
正在这时候,青山急匆匆的进了门,冲孟伯泀行礼之后,禀报道:“先生,刚刚青一来信,方少南下回来途中遇到归零山劫匪,如今生死未卜。”
沐彦卿皱了皱眉,青山称呼的‘方少’指的应该是他的三师兄方进,这个名字他之前在梁王的口中听说过一次,不过之后他跟在先生身边数十年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三师兄,也没听府上有人提起过他,甚至逢年过节孟府都收不到他送来的礼品。
“自己没有几个斤两,偏要做一些不切实际的事情,造成现在的结果他自己担着就是了,当初就说过互不干扰,以后这样的事情就不要禀报了,”孟伯泀缓声说道,接着重新拿起了书本。
青山点了点头,应了声“是,”说完之后就退出了书房。
沐彦卿并不知道这个往事,听话音应该是师徒之间出现了矛盾,联想到方师兄这么多年连师门都不回,且不说是不想回还是先生不让回,总之这矛盾指定是小不。
不过,沐彦卿眯了眯眼,先生虽然嘴上说不管不管,但是心里依然烦躁,单单是这一会,他手里握着的那本书已经被翻折了数次,‘沙沙沙’声音不大,但是磨人的很。
沐彦卿只做不知,他现在心绪不齐,并不适合做文章,所以他直接把之前已经整理好的思路记在了旁边的素纸上,也算是罕见的打了草稿。
中午用膳的时候,沐彦卿抽空问青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青山倒是没有隐瞒,直接说道,“是方少,也就是沐少爷您的三师兄出了些事儿。”
“三师兄?”沐彦卿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疑惑。
“对,沐少没见过方少,不过现在也不用这样称呼了,方少已经是半逐出师门的状态。”青山叹了一口气,“自作孽不可活,说的就是方少。”
“跟我说说,我看先生今日十分的烦躁,”沐彦卿说道。
“方少是先生的第三个弟子,自幼无父无母,靠在大街上乞讨为生,机缘巧合之下就被先生领回了家,本来没准备收为弟子,但是他在先生书房外跪了两天两夜求先生收他为徒,李徐二位师兄看不过去跟着求情,先生才应下了此事。
之后李徐二位师兄出仕,然后做了官,外放又回京,很多年都无暇看望先生,先生就一直带着方少,中间先生又收了其他三位学生。
方少向来对政事敏感度不高,所以出师的时候,先生专门告诫他说最好不如仕途,方少当时还笑着应下了,之后就出府开始历练。
然后整整三年都没有往府上送一封信,先生着人打探也没有个所以然,直到三年后梁王上门拜访先生,说自己招揽了先生的学生做军师,先生才知道原来方少出了孟府直接就入了梁王麾下,也就是从这时候起,先生和方少开始渐渐疏远。
十年前,梁王叛乱,为了全师徒的情谊,先生和李徐二位师兄可以说是费尽心力把方少摘了出来,临分别前,先生再次告诫让他切合实际做事,不要好高骛远。
之后,方少来信说要南下做生意,谁劝都没有用,先生自此之后就没有管过,这不这次回京途中在归零山被劫了。”
青山说起方进来满口是恨铁不成钢,沐彦卿倒是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大概是因为完全没有见过,因为实在没有什么期许所以他之前做了什么都没所谓。听了青山的话,他最大的感觉就是这三师兄方进是个颇拎不清的,真的就是像先生所说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斤两。
说起这归零山,沐彦卿也了解一些,其实这和十年前的南方雪灾脱不了干系,归零山位于京城以南,大概要两日的车程,要是快马加鞭,也几个时辰。当时南方雪灾,灾民涌入京城,为了维护城内的秩序,京城巡抚紧关城门,直接把灾民隔绝在了外头,没有吃的喝的,进京又实现不了,就有一部分人直接窝进了归零山。
这都是些受过创伤的普通百姓,在这场雪灾之中,他们有的失去了父母,有的失去了丈夫或妻儿,有的失去了胳膊或腿,总之他们都是经历过痛苦、心理极度压抑的人,都有一种‘宁可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的心态。
然后为了吃饱,他们开始循着过路人抢劫,刚开始的时候都是小打小闹,是为了不饿肚子,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本事大了,心自然也就大了。尤其近两年来,百姓行至归零山都绕道走,就怕惹到这些个恶煞,朝堂奉命围剿了几次,都不得其法,还折了不少人,总之难缠的很。
三师兄折在这些人手里,性命按理说是没有大碍的,毕竟至今也没听说归零山杀人越货,他们主要的目的是取财,不过万事都说不准就是了。
沐彦卿这边刚用了午膳,那边李徐二维师兄就相伴过来了,脸上都是郑重,显然很看重此事。
沐彦卿给来两位师兄以及先生行礼之后,就奉师命着宣纸回了自己家中。
孟伯泀不想小弟子掺和这些,自然不是因为不信任,只是不想让他在秋闱之前分心。
沐彦卿明白,所以领情。
整整一下午,沐彦卿就窝在自己书房中做文章,沉浸其中,一直到酉时才算全部完成,沐彦卿整理着宣纸,正在这时候,青睢走了进来。
“主子,席大人那边传来了消息,他回头就着人去审那些个人,要我们派个人过去协助,看具体问他们什么,之后大理寺那边会形成文书,”青睢禀道。
沐彦卿点了点头,这是他之前就已经想到的结果,阿瑜虽然不在家,席伯父还是很靠谱的,“着人去给薛朗表哥送个信儿,让他知道此事,告诉他可以准备收网了。”
“是,”青睢转身,刚出门就看到薛朗正从大门出走进来。
“薛少爷,”青睢行礼。
薛朗点了点头。
沐彦卿听到声音往后瞧,直接就看到了门外的薛朗,待薛朗走近,“表哥来的巧,我这才刚忙完,也刚得到消息,正想让人给你送信,你就过来了。”
“怎么?”薛朗不明所以。
旁边的青睢又把话重复了一遍。
“倒是个好消息,这事情我直接安排,你就不要担心了,”薛朗笑着说道,接着又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我这次过来呢,是因为之前我过来的时候,姑母说最近一段时间你忙着准备秋闱,连家门都不出,让我多带你出去走走,今日正好有些热闹,要不要一块去瞧瞧?”
沐彦卿看了一眼跃跃欲试的薛朗,应了声“好。”
随后,哥俩儿换上了轻便的衣裳,着人通知薛氏一声,就出了孟府。
薛朗带着沐彦卿七拐八拐进了一家看起来不错的酒楼,沐彦卿从这门口路过过,进来还是第一次,“客官,”他们刚一站定,就有小二过来询问。
“我之前已经定了地字号包间,我姓薛,”薛朗报上姓名。
然后两人就被请进了‘地’字号包间。
“丁掌柜就是在这见主使之人?”沐彦卿坐下,整以暇接的问道。
“表弟的脑筋向来好使,”薛朗没有否认,“根据这段时间的观察,他们都是在这做交易的,今日我们兄弟就做一次见证人,看他还有何话说。”
“今日肯定能抓住丁掌柜的小辫子,你之前不是说有一人还不错,你要试着接触接触,现在怎么样了?有眉目吗?”薛朗一边给沐彦卿倒茶一边问道。
“没有,我跟人满打满算也只见了两面,第一次是在十年前还没有说话,不过我看他性子还不错,就想让他试试看,总归我们这边也缺人手,找个有些背景的也好说话,现在看来是我想当然了,不过我回头还是亲自问问,到底之前和他说了,”沐彦卿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盅,饮了一口。
“嗯,那你尽快些,不然我这边就开始寻摸了,”薛朗说道,这个要不是太紧要之事,只要能确定有人来就行,晚个几日也没有问题,总之铺子重新开张之后的前些时候他都会在铺子里蹲着,主要是这个新品出售还真不好操作,所以有无掌柜的影响不大。
正在这时候,沐彦卿的眼神一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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