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海的断崖,希德坐在旧时王朝修筑的祭坛上,在食指上切了个口子,顺着水晶杯沿放血。
这是让在大地上肆虐的亡灵族重新聚集的办法,他的气味对黑暗生物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足够将他们引诱过来。
否则他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被公会抓住。
等到液面与杯口平齐,他掏出手帕擦了擦指尖,用咒术封住伤痕,垂头眺望浑浊的海域。海岸上掠过几只鸥鸟,牧师与圣骑士正将装着犀牛角、魔核与木材的绳网拖进小船里。
物理放血对他来说还无法造成太大伤害,接下来才叫真正的“放血”。
圣院的牧师将用这些材料在失语海上修缮位面结界,届时,需要他将光明元素注入结界宝石中。
牧师们的法术是组成袋子的绢布,希德是注入布袋的血。数千年来,圣子的职责就是“放血”。
重启位面结界会消耗大量能量,圣院准备了许多价可敌国的魔核,但他花费的精力比上次在蒂亚戈山岭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在结界损坏时任职光明圣子的是天赋异禀的希德·切尔特,否则让上届或者上上届圣子过来参与仪式,至少得落个半身不遂。
亚历山大大公的诉求仅仅是驱散他领地附近的亡灵与恶魔。这个一劳永逸的方法是希德提出来的。
随着海底结界的毁坏,黑暗公会的法师已经用荆棘锁链从渊薮里牵出不少实力强劲如巨爵的恶魔,将它们带回去豢养于世界各地。如今在世上横行的骷髅只是冰山一角,更恐怖的危机都潜藏在阳光所照不见的地方。
驱散黑暗生物并非难题。但就算它们跑出包尔盆地,也不会乖乖回到噤声之渊。祸水东引,到时候更多无辜的人会卷入这场无妄之灾。
还不如趁此机会,一开始就把苗头扼杀在摇篮里。
二皇子在听到他的决议之后,激动得快要从坐骑上飞到天上。
这对于希德是义务,对于他却是一项争夺帝位的大功绩,那可是平时呆在求也求不来的好事。
喜出望外的二皇子扬言务必要好好犒劳小舅哥,吩咐下人火速赶回皇宫,把他私藏多年的路易红酒运来给希德品一品。
不能喝酒的圣子大人:……
他觉得二皇子要真的想谢他,还不如送他一年份的牛奶。
二皇子留着一头纯金卷发,很有皇室子女的风范,在学院里人缘很不错,几乎能叫出大半个学院的学生姓甚名谁。
如若不是亚历山大早就表露出支持他长兄成为储君的意向,在这跋涉的几天里,或许这位大公也已成为他的挚友。
金发皇子假笑着与大公碰杯,谈论起近几个月来前世纪上叶古董的市价。
圣子大人坐在旁边,高冷地给两人陪酒。
他抿着苹果汁,无聊地望向大公城堡窗台上的两只正在打架的猫咪。
说来奇怪,明明他那个“圣骑长有力候选人”诺斯最爱饭局多如牛毛的差事,结果临时居然说身体抱恙来不了了……
最近在圣院里似乎也没见到他,真是莫名其妙。
希德换了只手撑脸。
做事总是要往好处想。
等他精神力不支晕倒过去了,至少也要睡七天,接下来大公举办的庆功宴、致谢会、面具晚会、欢送会等一干乱七八糟的事,就和他无关了。
等醒过来,他早已回到帝国学院。
说不定桃花木几上还摆着一瓶加了两勺海盐糖的牛奶,而他的室友正在研究新的香喷喷的花卉植物。
赞!
二皇子与亚历山大聊得正欢,忽而轻飘飘地提议道:“难得出宫一趟和大公碰个面,不如趁此机会,好好在附近玩一玩。”
大公变了脸色。
这不是个友爱的建议。二皇子是萨尔帝国未来皇储的有力竞争者之一,如果在他这里出了事,他再会口吐莲花,包尔盆地也要被皇帝的骑兵军踏成荒原。
大公的执事适时劝阻道:“附近还有流窜的死灵,以及浑水摸鱼的强盗、海盗和佣兵……”
“不劳您费心,我多带些护卫。”二皇子转过头来,笑眯眯地看向希德,“相信大度的圣子大人也会给我拨几位强大的圣骑士。”
被点了名的希德满不情愿地转过来。
他准妹夫那强烈而炽热的目光,就差直接说——“你是本皇子的姻亲,就该看着点我的脸色”了。
圣院本就为人类帝国的皇室服务,他也没理由回绝皇室的要求。
正当他准备开口,庄园的远空传来一声渺茫的咆哮,把两只猫吓了一跳,一前一后滚下了窗台,跃到大公的膝盖上。
执事连忙走过去,将窗帘拢起来。
“是巨爵吧?最近跑到包尔附近来了,真是令人烦躁……”大公给宠物顺着毛,慢条斯理地说,“据说铁玫瑰佣兵团已经介入了委托,诸位不必担心。”
黄金委托一向是一流佣兵的热门选项。
在卡尼亚斯接下委托之前,已经有许多佣兵团赶赴包尔。
谁能斩杀那头作恶多端的怪物,成为新纪元的帝国英雄,就得看谁的动作更快、实力更强了。
附近已有不少赌场下庄竞猜黄金委托。
嗜赌之徒一掷千金之际,谁都未曾料到,最先来到巨爵跟前的,是个甚至没有出现在选项里、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
在远离庄园的旷野,空气中飘散着新鲜血肉充满生机的腥臭。
卡尼亚斯似有所察,望向那片笼罩在薄雾之下朦朦胧胧的海,一片银杏叶飘过他眼前。
他捏住了叶柄,巨大的叶片拍随风拍打着他的锁甲,发出清脆的声响。
秋天到了。
兴许有人在想他?
他暗自一哂,松开手,使银杏叶随风飘走,修长的双指从行囊里夹出一截附魔的短刀,将魔物巨爵的头颅割下来。
巨爵体形庞大,就算死了,倒在地上,尸体也像一座山那么庞大,压垮了一片枯树林,边缘陷出大洞。寒鸦落在他的额角上,凸出的眼球像洒了荧光粉的脸盆。
高挑的半精灵站在凝聚成河的血泊里,脸色凝重地看着青年坐在巨爵的尸首之上切割首级。
真是神经病……
那姿势像园丁剪枝。
他似乎的确在他们那个公寓后院里种了一排花。
奥米加敢肯定,这个名叫卡尼亚斯·奥尔德的人身上必定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纵使是上任圣骑士长,与巨爵狭路相逢也该暂且退避三舍,思考如何退敌。
可青年在见到巨爵的一刹那,连结界术都懒得用,直接甩刀冲了上去,捅穿它的心脏。
冷风吹过他耳畔,半精灵心头一悸,擦掉脸颊上溅到的血。
见到巨爵的那一刻,连他都被魔物来自深渊、来自旷古的压迫逼得喘不过气,直至现在,他才缓过些劲来。
……当时,在青年的屠刀下,那头庞然大物疯狂地咆哮与挣扎着。他躲得很远,却也被溅到了血液、脑浆和唾沫之类组成的体.液。
但卡尼亚斯身上仍然纤尘不染。
那种精准到异常的判断力和变态的身手,绝对不是二十岁人类魔法学院的学生所能够拥有的,连绝世天才都不可能。
怪物。
将本性显露出冰山一角的怪物,就已可怖至极。
奥米加疯狂蹿跳的心脏已经无数次叫嚣着让他离开这里,可是他的腿像是钉在了原地,纹丝不动。
他不是连逃都不敢的鼠辈。
所以他立刻发现了——自己是被卡尼亚斯动了手脚,才会到现在还像牵着线的木偶般站在原地。
他变成那个东西的玩具了。
惊恐的奥米加努力将元素聚集于掌心,形成魔法纹路,勉强集中精神,终于将脚后跟挪动了半公分。
此时,踩在巨爵颅上的年轻男子往他的方向扫过来,眼中是血玫瑰似的倒三角蚀刻。
瞳术!
奥米加看到那双冰冷的眼睛,神情一滞,那句压抑在心底的疑问直接冲出他的舌苔。
“——您和从前的魔王韦森特,是什么关系?”
——韦,森,特?
卡尼亚斯细细品着这个名字,忽然笑了,收回扔在奥米加身上的桎梏。
这时候,大地一颤,整个天地好似被远古的力量轻轻撼动,被乌云海洋遮掩的浊空亮了一下。
失语海的上方,象牙白色的光柱冲天而起,将整片海域笼罩于圣光。光柱缓慢而庄严地降下环绕成圈的古老符文。无数鱼群跃出水面,密集成织带的鳞片被映照得银光熠熠,宛若从海底浮出水面的星河锁链。
圣洁纯净的气息随着巨浪澎湃地涌动,黑色的海面被千千万万黑暗巨兽的怒吼搅成了沸水。
牧师们吟唱赞美主的圣歌,一圈圈绚烂且神圣的咒符在海面上重叠,海水蒸发成了水汽,自动分开一条直达海底的道路,玄妙的巨型咒符圈威严地沉入噤声之渊。
真漂亮。
小圣子的魔法总是这样,干净而迷人。
卡尼亚斯远远地欣赏着,将巨爵的头颅切开,从颈部挖出一块鸢形十二面体的半透明结晶。
上了档次的魔物会在脑中产生这样一块结晶。它对于人类没有别的功效,仅仅能让佣兵与赏金猎人作为杀死这头猎物的凭证。
都走到了这里,去和他的小室友打个招呼也无妨。
卡尼亚斯将魔晶扔给奥米加,嘱咐他与其他人先行汇合。
奥米加接住巨爵的魔晶,面带复杂地半跪下来。
“为您效忠,男爵大人。”
此人向他展露实力,只有一个目的。
警告。
青年对魔王韦森特这个名字一丁点反应都没有,甚至是轻蔑。
仿佛将他与那位在大陆上横行半个世纪的噩梦相提并论,是个瞧不起他的笑话。
半精灵心里有了猜测。
只是猜测,却已经令他毛骨悚然。
他默祷着只是他杞人忧天。在确认真实性之前,他决定不会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
正向包尔盆地前进的卡尼亚斯在森林里发现了一堆七零八碎的骸骨,死相极为凄惨。
他蹲下来,从尸首间翻到许多被折断的金属武器,以及铁玫瑰佣兵团的徽章。
卡尼亚斯没有在尸骸上感知到同类的气味。
不是黑暗生物下的手。
他握住徽章,望向被树荫遮蔽的雾林深处。
盛极一时的铁玫瑰佣兵团,在某个夜晚被人类强盗无声无息地灭了口。
而这条路,通往修筑在峭壁上的祭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