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小楼靠着椅背上,面仰朝上。
公园植物的枝叶茂盛,把天空挤得只剩小小一片。
他伸直手臂,试图去补捉,但指尖却连洒落下来的阳光都触碰不到,从指缝中缓慢的流逝。
张掌、再收拳、再张掌,他不知道重复了几次这样的动作,直至双眼闭上──.
“食不语,你太没规矩,你的母亲是怎么教导你的。”
“人子不是来受服事,而是来服事人。看看你做了什么,同侪好友你竟只想着出头。”
“竞争之心可有,你却尚无与他人竞争的资本。”
“成功之人者服事大众,你也该提供你的支持。”
“你该关注的不是自身、而是引领你前进的──”.
──回忆像夏日的蝉鸣、像冬日的阴雨、却从来不像春日的微风。
镜小楼把晒得暖暖的掌心贴在眼皮上,感受着更深隧的幽暗,低声低喃:“所以我才讨厌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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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住在大公园里那个漂亮房子里的爷爷,镜小楼没存留太多好印象。
他的爷爷很严肃,也很严格,每次见到镜小楼都会向他提出诸多做人的美德,像是要低调、要踏实、要服务人群、要严以律己还要宽以待人、视他人的成功为自己的喜乐,总之全是爱出风头的镜小楼没办法理解的要求。
爷爷越是严格,镜小楼的反逆心就越强,如果他去看心理医生的话,也许还会从心理医生那里听到“这是幼年挫折造成的心灵创伤”。
镜小楼对这种论诉还是很嗤之以鼻的,尤其在遇到天海、为了天海付出却又不甘寂寞地反悔后,他已经很可以肯定,就算没有这么古怪的爷爷,他镜小楼一样会成长成性格扭曲的大人.
镜小楼跟爷爷相处的时间也不算多,十岁前一个月也就见那么一两次,成年后更是可以一整年都不见一次面。比起幼年时代的教育,镜小楼更愿意相信自己是继承了他爷爷的血统,所以他爷爷有多高傲,他就可以有多倔强。
可是这个一向把自己摆在高位的爷爷,居然收留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外国人……
镜小楼很是意外,怎么一个重生后,连他的爷爷都性格大变了?
但再仔细想想,那个外国人,温和谦卑、认真诚实、还包办全部家事!比起总是想跟爷爷对着干的自己,爷爷大概会更想要像赛瑞斯这样的孙子吧。
镜小楼垂下脑袋。其实不用问自己的爷爷,他也知道是个人都会选择赛瑞斯。
但镜小楼还是很不甘心,他知道自己没有这么好,但他也不认为自己有那么差。这不,那个被爷爷喜欢的赛瑞斯,现在也被自己给拐了过来了?
想到这点,镜小楼很得意,也忘了自己刚才还千百个不愿意不肯接近那座教堂,从公园椅子上跳起来,恨不得现在就摸进教堂偷窥自己的爷爷。
等我──往脚堂的方向才刚跨了两步。,赛瑞斯的声音却突然占据了他的识海。
镜小楼叹了口气,竟不自觉地转回身乖乖地坐回椅子上。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等了多久,差不多就等到太阳爬过树稍又滑下了一点这么久吧。
赛瑞斯终于带着午后的暖意出现在他的跟前。
“我回来了。”
赛瑞斯的身影有点模糊,镜小楼眨眨眼,才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小楼,我带了你的──”镜小楼不知道赛瑞斯在说了什么,他看见赛瑞斯的嘴在晃动,没一回儿,赛瑞斯侧过身,露出背后的空间。
“你的爷爷。”这四个字镜小楼终于听清楚。
一张严肃而布满岁月痕迹的脸出现在镜小楼的视野中。
镜小楼有些措手不及。毕业后他就自己到郊外租了房,如果算上重生前的时间他有三年没见过爷爷了。爷爷的表情还是跟想像中的一样凝结,不算太浓的眉毛扭得像条毛毛虫,法令纹却深深地刻在了双颊两侧。
镜小楼开始怀疑自己年长后是不是也会有这样一张脸?
然后他看着那张脸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最后是纤细的手腕,像鞭子似地从自己眼前挥下。
“!”镜小楼一惊,火辣的疼痛却没有在脸颊上漫延。
他迅速地整理好情绪,才注意到,爷爷的右手腕被赛瑞斯紧紧地握住,而爷爷的掌心只距离自己的脸皮几公分。
“哼。”爷爷发出重重的鼻息:“他就是你认识的人?”
“是神父先生也认识的人。”赛瑞斯像没事一样放开爷爷,然后笑笑地挡在镜小楼面前。
爷爷道:“我倒没想到你会跟我孙子混在一起。”
“这是神的旨意。”赛瑞斯道。
爷爷嘟嚷两句,又道:“过来。”
镜小楼知道爷爷是在对自己说话,咬着牙硬僵硬地撇开脸。
爷爷皱眉:“对待长辈是这种态度,你该如何成家立业?该如何照顾自己与未来的家人?”
镜小楼还是不说话。爷爷的批评他不是不懂,但再正确的话只要是从他爷爷嘴里说出来的他就不想理会。
“我会照顾小楼。”
爷爷瞄着赛瑞斯一眼:“你用什么立场?”
“他的伴侣。”
爷爷这下完全把目光停在赛瑞斯身上了:“我以为你是个诚实的孩子。”
赛瑞斯笑笑:“不论他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贫穷,我会对他忠诚,就算离开这个世界。这个是神父先生教过我的、对伴侣承诺的誓言吧?我还记得。”
爷爷按住自己的太阳穴:“你再想想、再仔细想想、考虑清楚一点。婚姻非儿戏,你还要问过你的家人。”
“嗯,我应该要再考虑久一点。”
“你后悔了?”换镜小楼叫了出来。
赛瑞斯摇头:“不是。”
赛瑞斯瞄了眼天空,很蓝,暂时不会有落雷的机会。但现在不会有,不代表以后不会有。
他又蹲了下来,单膝着地,让镜小楼能清楚看见自己的脸:“小楼,你愿意放弃一切跟我走吗?”
“蛤?”
“那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没有一按就会发光的球、也没有一按就会一直转然后把衣服转干净的机器、也没有一按就会不断流水出来的管子。”
“那到底有什么?”
赛瑞斯努力思索了很久:“有我在。”
“…………”镜小楼忍不住想知道爷爷现在是什么表情,爷爷居然跟他有一样的想法,正无言地扫视着镜小楼。
镜小楼飞快地转移视线,却听爷爷说:“别人这么慎重真地向你提出邀请,你连适当回覆的礼貌都忘了?”
“不是出于礼貌!”镜小楼道。
“那就是出于真心。”爷爷说。
“我……”
“想清楚再来吧。”爷爷强势打断镜小楼的话,一把拉起赛瑞斯的右手臂:“上课时间到了。”
“噢。”
“等等!”镜小楼反拉住赛瑞斯的左手腕:“赛瑞答应要来跟我住。”
爷爷冷哼:“一个无法自立更生的年轻人竟妄想再负担另一人的生活。”
“我有钱!”镜小楼道:“赛瑞也答应过我。”
“我都听小楼的。”赛瑞斯道,又飞快地补充:“但为了感谢神父先生的收留,我也会做到我应尽的义务。而且我也喜欢听神父先生上课。”
镜小楼怒斥:“难道你还要每天回来替那老头擦地洗内裤?”
爷爷也不屑地回呛:“为主服务是人民的喜乐,像你这样一年只擦一次地、一个月只洗一次衣服的子民更应该好好学习奉献精神。”
“赛瑞说他听我的!”
“因为神的布施而感到温暖而愿意继续亲善神是赛瑞斯的自由。”
镜小楼瞪着爷爷、爷爷瞪着镜小楼,两人各扯住赛瑞斯的一手,谁都不肯放。
直到一个路过的母女,远远地说了句“三角关系真是造孽”,爷爷和镜小楼才在第一时间推开了赛瑞斯。
“呵呵。”赛瑞斯依然一副没事的样子,和蔼可亲地当起和事佬:“只要你们住在一起就好啦。”
“谁要跟那老头/小子住在一起!”两人同时反驳、又同时甩开脸、最后还同时闷哼一声。
赛瑞斯低声地笑了起来:只好先劝爷爷回教堂,等爷爷不甘不愿怨气深重地返回教堂后,他才再对镜小楼道:“小楼,我喜欢你。”
镜小楼被突如其来的这句话弄个大红脸。
“再等我一下。”
“还等什么,我已经认了……”镜小楼轻喃。
赛瑞斯仰头,阳光依旧灿烂,天空被云朵遮了一小部分,带着夏日的清新。他用指尖画开浏海,感受不属于自己世界的微风:“等我确定……永远不会随便离开你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