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身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但是重复强调了一遍“雄心”,聪明人就难免会觉得好像有点儿问题了。 杜英目前所展露出来的心思,显然只是单纯的辅佐谢奕或者桓温完成北伐的胜利。 这雄心,可以说是谢奕或者桓温的雄心,但是总归不好说是杜英本人的雄心。 谢道韫的话这么说,也不知道是有几层意思在。 难道是在问杜英,你的雄心又是什么? 单纯的只是想要还关中一个太平么?单纯的只是想要杀干净关中的胡人么? 杜英显然已经察觉到谢道韫话中的潜台词。 显然只有自立门户、称霸一方,才可以称之为“有雄心壮志”,不然就是一个辅助,干好你出谋划策的事情就是了,何谈雄心? 所以,杜英的雄心是什么? 那肯定远远不只是“胡无人,汉道昌”,更是要亲手做到这一点,更是要将桓温等当世枭雄取而代之,坐在最高的那个位置上,亲自结束这个时代。 这是杜英从来没有向任何人展露出来过的雄心。 因为没有必要。 他身边的人,无论是王猛还是任群,又或者关中盟的众人,或是性情比较务实,更习惯一步一个脚印,或者干脆就没有想要看的这么远过。 因此跟他们说这样的雄心,只会让他们觉得不切实际或者异想天开。 当然,杜英清楚,自家师兄肯定多多少少揣摩到了什么,却并没有主动提出过这个话题,显然在他看来,这个话题也的确有些遥远了。 然而今日,此时,谢道韫似乎是误打误撞,直接在试探这个问题。 她是真的误打误撞,还是早就有所思考? 杜英无从得知。 按理说自己的出名度也没有这么高,不至于吧? 谢道韫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名字,应该也就是在听到那一首《胡无人》的时候,而真正认识自己应该也就是在现在。 不过才女嘛,心思敏感细腻也很正常。 谢奕没有考虑到的问题,不代表谢道韫就会忽略,哪怕谢道韫只是刚刚接触杜英。 “天下风云已起,从龙从虎,各有己见,余之雄心,也不过是天下清平罢了。” 杜英最终还是决定打了一个哈哈,至少他并不想要在这一代才女面前展露出来自己有自立门户之心。 谢道韫深深地看了杜英一眼,没有说什么。 营帐中的气氛变得愈发尴尬和僵硬。 谢奕虽然大大咧咧? 却也不是傻子? 登时察觉到了,轻轻咳嗽一声? 补充一句: “杜贤侄也颇有诗才? 而且与众不同,最擅长的竟然是七言诗。江南关中? 终有不同,阿元倒是可以和贤侄交流一下。 我们江左贤才虽多? 此地能称代表的却寥寥无几? 甚至不少人尚且不及阿元,因此阿元与杜贤侄交流,倒也合适。” 谢道韫登时诧异的看向谢奕。 自家阿爹是什么意思,竟然让自己多和杜英接触? 难道他都已经忘了? 自己现在也算是有婚约在身么?和一个男子交流诗词? 总归不太好吧? 还是说阿爹也觉得杜英有问题,所以特意想要让自己试探试探? 这活,自己能做得了? 谢道韫的目光转回来,先客气的说了一声: “那就还请杜兄多多指点。” “指点谈不上,应当是杜某求才女指点迷津才是。”杜英也跟着笑道。 对于谢奕的吩咐? 其实杜英倒是并没有觉得奇怪,这几天相处? 他实际上也已经摸清了谢奕的性格。 谢奕这话说出来,一般真的是随口? 根本不过脑袋的。 随心所欲不逾矩,这边是谢奕。 而他这个逾矩? 显然也很宽泛? 只要你们两个不是去杀人放火? 交流交流有什么不妥? 军中没有那么多叽叽歪歪的男女之防。 相比之下,谢道韫虽然是谢奕的长女,但是自从出生以后,和自家阿爹真正交流接触的时间并不多。 谢奕大多数都是在谢道韫面前表露出来“慈父”的一面。 这种随口而言的不靠谱,应该还是比较少出现的。 谢道韫又很久没有和自家阿爹相见,自然没有想到这么多,甚至都没有杜英回过神来速度快,也并非不能理解。 杜英并不磨蹭,和谢奕打交道,重要的就是要展露出来爽快的一面,谢奕作为一个直肠子自然也同样喜欢大大咧咧的。 扭扭捏捏、犹犹豫豫,自然就会引起他的反感。 因此刚刚谢道韫用古怪的语气说出来之后,杜英的回答很干脆。 此时他又接着说道: “余自幼生长于河西、求学于华山,所见者,是河西风光,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之壮阔,有‘羌笛何处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之苍凉,亦然有‘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群山高耸。 相比之下,江南水乡,那温风细雨、粉墙黛瓦、人家尽枕河的风光,只曾听说,未曾见识,亦不知此生是否有幸,所以只能先请姑娘告知一二了。” 杜英的语气虽然很平和,但是对面谢道韫的眼眸中已经泛起光彩。 这男子信手拈来的几句诗,虽然不甚完整,但是字里行间,引人入胜。 而且这画风,的确如谢奕所言,如杜英所说,带着几分黄沙大漠的豪放壮阔,比起现在江南流行的明月清风、婉转低徊,自然不同。 耳目一新。 谢道韫到底还是按捺住了求问全诗的冲动,现在天色已晚,总归不好和杜英凑到一起讨论诗词。 她怎么也算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家。 不,甚至都已经有了夫婿,虽然自己想想就觉得不满意。 “时候不早,大将军也应该入宴了,贤侄,你我且同去?”谢奕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岂止是不早了,大夏天的,天都已经完全黑了。 隐约可以听见欢宴的声音。 杜英当即点头:“恭敬不如从命,伯父请!” 谢奕当然不会忘了自家闺女俏生生站在这里,瞪了她一眼,潜台词自然也很明确: “你自己偷偷跑到蓝田来,到底是自作主张,现在杜贤侄当面,家丑总不好外扬,回来再凶你。” 谢道韫登时收起来刚才对杜英流露出的复杂目光,委屈巴巴的低下头,双手缠在一起。 既然到了蓝田,她自然也就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