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包裹中取出一件厚实的夹袄披在韩紫鸢身上,青瓷也倚在墙上,阖眼假寐。虽然神情自若,但是警觉的神经却绷得紧紧,丝毫不敢放松。
好在一夜相安无事,那二人以及手下的侍卫并无异动,天明时便起身离开。
耳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远,青瓷这才起身轻轻摇醒韩紫鸢:“鸢儿,我们该起身了。”
“不要,我还想再睡一会儿……”含糊嘀咕着,韩紫鸢侧过身躲开茅屋缝隙中楼下的刺眼阳光。转身的瞬间,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猛然坐了起来,看向茅屋一角。
那里,已经是空空荡荡,再无半点人影。
“姐姐,他们去哪里了?!”韩紫鸢一把揪住青瓷的手臂,急声问道。脸色涨得通红,眼角甚至已经是泪光隐隐。
“他们天一亮就走了。”青瓷淡淡道。
“你为什么不叫醒我?他们去哪里了?我们去追他们好不好?”韩紫鸢连声急道。说着,就想要越过青瓷冲出门去。
“鸢儿!”青瓷手疾眼快,一把拽住韩紫鸢的胳膊。“他们早就走远了,你上哪里去找?”
韩紫鸢不谙世事,被迷晕了头很正常,但自己可不是那未出深闺的单纯女子。在学习擒拿格斗之术的同时,黎远堂还曾专门找人来教授她识人之道,以免她轻信上当,给黎落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从视线相对的那一刻起,青瓷便看出这二人身份可疑。虽然是寻常衣衫,却难掩那骨子里透出的尊贵之气。尤其是那个紫杉男子,尽管言语谦和有礼,但是那双桃花眼中却是暗藏波澜,漆黑深邃,纵然竭力探寻,却无法看透半分。
这样的人物,为何会深夜来此荒山野岭?
他们的目的,到底为何?
不过,这些青瓷并不关心。既然平安度过这危机四伏的一夜,那么赶紧起程上路才是正经。
在青瓷的连声催促下,韩紫鸢终于不情不愿地起身,沿着山路继续行程。
“姐姐,咱们这到底是要去哪里?”沉默了一阵子,韩紫鸢开口问道。
“我们去京城,找慕冰哥。”青瓷说着,脸上不由一红。
韩慕冰,那个温柔儒雅的男子,已经太久未见了,足有……六年……
自他上京之后,起初每日还有书信传回,再之后便改为了日,十余日……尤其最近,已经有月余没有音讯了。
不知他是否还好?算来,应该已到了发榜之日了。以他的才学,应该可以高中吧?
可是为何?迟迟没有消息?
姐妹两个各怀心事,各自黛眉深锁。山间林地,只闻叶语沙沙。
就这样一路晓行夜宿,虽然辛苦了些,好在并未遇到山贼流寇之类。几日后,总算平安到了京都。
魏国京都,自是繁华热闹,与地方城镇颇有不同。韩紫鸢自小到大没见过这样繁华的景色,不由暂时忘记了心头琐事,睁着一双杏眼四处张望。
青瓷同样四处打量,与韩紫鸢不同,她寻找的,是她们今后的落脚之处。
盘缠有限,不允许她们长期住在客栈。只能尽量节俭,再想一些小本生意做做,顺便探寻韩慕冰的消息。
皱眉看着眼前的房子,韩紫鸢脸色阴沉得难看:“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
“嗯,这个房子还算不错,只是空了很久,打扫干净以后就可以了。”青瓷说着,挽起袖子开始打扫房间。
这个屋子确实破旧,也正因为如此,才可以用极便宜的价钱租借下来。不过,尽管便宜,却也几乎用尽了他们剩下的盘缠。明天,必须出去找些事情做了。
搬出椅子阴沉着脸坐在门外,韩紫鸢冷冷看着忙碌的青瓷,怄气似的一言不发。
自从离开韩府以后,韩紫鸢便经常是这幅表情。青瓷知道她一时接受不了这种艰难的生活,也不在意她的态度。
挥去弥漫的蛛网,将厚厚的积尘清扫干净。直直忙了一个多时辰,青瓷终于把房子收拾好了。
拭去额际的汗,青瓷疲惫地招呼韩紫鸢:“鸢儿,好了,进来睡吧、”
连着唤了两声,却毫无动静。青瓷起身来到门外,却见韩紫鸢已经倚在椅子上睡熟了。
“鸢儿,起来。这里风大,进屋去睡吧。”青瓷说着,伸手想要推醒韩紫鸢。刚伸出手,却已发现异状。
韩紫鸢面色潮红,呼吸急短。青瓷心知不妙,伸手探上她的额头,只觉触手滚烫,竟是发起了高烧!
“大夫,她怎么样?”青瓷站在床边,急切问道。
大夫轻轻扬手,示意青瓷镇定。然后翻起韩紫鸢眼皮检视片刻,又搭上她的脉搏。
不一会儿,大夫收手站起,向着青瓷沉声道:“这位姑娘应是犯了伤寒,须得仔细调养。你先按方子抓几服药,然后再做些滋补的汤食。这伤寒症,只要对症下药,危险并不是很大。只是后期调养很重要,千万不要让病患因为体虚而落下病根。”
一番医嘱,大夫背着药箱起身离去。
青瓷呆呆坐在床边,看着昏睡中的韩紫鸢,清丽的脸颊满是愁容。
银子早已花光,就连这诊金还是当了娘亲留下的耳环才得以付清。眼下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又何谈买药和滋补?
破旧的木桌上,一根残烛挣扎了几下,终于吐尽了最后的火焰,任由漆黑的夜色占据了整间屋子,死气沉沉。
黑暗中,青瓷静坐未动,一双美目清净如水。
良久,她猛然站起,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脸上愁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孤注一掷的坚韧和决绝。
将门从外锁好,青瓷毫不犹豫,转身离去。
夜已深,劳累了一天的百姓早已陷入了沉沉的梦乡,不过,繁华的京都,却并没有就此沉睡。
街巷边,角落里,一盏盏精巧的花灯在或大或小,或高或矮的门楣上招摇。暧昧的灯影下,一个个环肥燕瘦艳抹浓妆的流莺倚在门边,或是扬声调笑,或是忸怩作态,引逗得诸多男子神魂颠倒,顺着鼻端胭脂粉香直直飘进那装饰艳俗的销魂之处。
青瓷低着头,疾步穿过这些满溢着淫声荡语的街道,将那些还在当街就迫不及待搂成一团的男女远远抛在身后。其间,不时有几个浪荡男子想要伸手拉住她,却都被她巧妙地躲了开去。
一路奔跑,直到来到一处高耸的建筑前,青瓷终于停下了脚步。
微喘着气抬起头来。青瓷定睛打量眼前的楼宇。
同样彩灯高挂,同样莺语声声,但是这里,却不似别处那般庸俗而下流。
门外没有坦胸露背,花枝招展的姑娘媚笑揽客,悠扬的古筝与箫音从楼内袅袅而出,雅致轻灵。
男人们衣饰华贵,或三三两两,或一人独行,在门旁候立的娇俏丫鬟引领下出出入入。
这里,是魏国京都最大的青楼---媚轩
“我有事要见你家妈妈,请行个方便。”青瓷向站在门旁侍立的丫鬟轻声道。
那丫鬟愣了一下,却也未显诧异,冲青瓷微微欠身,含笑道:“姑娘请稍候。”
点头谢过,青瓷看着那丫鬟转身进了屋内,不多时,便从里面引出一个妆容华丽的美艳女子。
“涵姐姐,就是她。”
“知道了,你去忙吧。”被称为涵姐姐的美艳女子面色平淡,挥手让丫鬟退下,转而看向青瓷,上下一番打量,淡淡开口:“你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其实即使不问,幽涵也猜到了八九分。作为魏国都城最大的青楼,那些混迹于风尘之处的莺莺燕燕哪个不想投奔来此?不但可以提高身价,更有希望藉此结识一些达官显贵。即使不能嫁入侯门为妾,也可以捞得大把金银。等到将来年老色衰,也可以置个宅院,衣食无忧。
只是看眼前这个布衣女子,却怎么也不像是这样的人啊。
看着幽涵狐疑的眼神,青瓷已经猜到了她心中所想。将满心苦涩压下,青瓷美目中没有任何情绪,沉静死寂,声音清悦冷然:“你猜得没错,我就是来入这媚轩的。只不过,我只卖艺不卖身”
听出了青瓷话语中的悲凉,幽涵没再多问,漠然转身向屋内而去:“走吧,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他同意了,你才可以留下。”
青瓷随着幽涵走进灯火通明的媚轩,本以为这要找之人应是在大厅或是某间雅阁之内,却不料幽涵脚步不停,带着她穿过歌舞升平的厅堂,从侧门而出,来到一处静寂的庭院。
站在院中,青瓷有些恍惚。若不是丝竹之声隐隐传来,她几乎以为自己尚在梦中。
没有喧闹的嬉笑声,没有扑鼻的脂粉香,高远深邃的苍穹上悬着一轮圆月,月华如水,温柔地笼罩着满院花香树影,朦胧清雅。
院中,一株月桂开得正繁,花影疏密,香气悠远。和着夜影月光,令人迷醉。
树下,摆着一张矮桌,上面置着几样精致小菜。桌旁,一个白衣男子席地而坐,手持一只酒壶,对月独酌。
蓦地,有清凉的夜风拂过,男子侧着身子,黑发随风轻扬,星眸微微眯起,眼中似有物又似无物,轻启唇,淡开口:“何事?”
已经静立良久的幽涵听到男子开口,这才上前一步,柔声道:“公子,这位姑娘想入媚轩。”
男子闻言,轻笑一声:“幽涵,这种琐事你做主就好,何必问我?”
“幽涵不是有意打扰公子,而是这位姑娘意欲只卖艺不卖身。幽涵不敢坏了规矩,只好来请公子示下。”
始终未发一言的青瓷站在一旁,颇为惊讶。原以为这媚轩的主子应是半老徐娘,怎知竟会是这样一个年轻男子。
白衣男子听了幽涵的话,终于放下酒壶转过头看向青瓷。
四目相对,男子的样貌完全呈现在青瓷眼中,清逸俊朗,气质悠然。只可惜,此刻青瓷心急如焚,纵然男子气质若仙,却丝毫未入眼帘。
看着青瓷,白衣男子微迷的眼眸不由一动。
自打开了这媚轩,绝色美女见过无数,闭月羞花之容在他眼里,只是平常。谁知,这月影花香中伫立的纤细女子,竟然莫名拨动了他积尘的心弦。
寒辉从夜空洒下,泻了一地碎银。她就那样站在夜色之中,面色决绝。
布衣荆裙,满面灰尘遮住了她的容颜,却挡不住那由内而外散发出的灵气清幽。在她面前,清冷的月色似乎也羞赧起来,呢喃着隐去自己的身影,只留下最柔和纯净的月辉覆在她的身上。
月桂清香,树影婆娑之中的她,恍若月中嫦娥,如梦似幻。
难怪啊,幽涵会破例将她带到自己面前。想来,也是因为被她这清冷绝世的气质所吸引,难以拒绝吧?
“你遇到了什么难事儿,不妨说来听听。”白衣男子起身,走到青瓷面前停下,含笑道:“可是,我不想听你说谎。”最后一句话语气放得低沉,虽是笑着说出,却引来一阵凉意。
看她愁眉深锁,满目哀戚,自是遇到了难事,才会迫不得已卖己入青楼。只不过,他不是乐善好施之人,也没有打算无私地帮助她度过难关。他与她,是一场交易而已。既然是交易,自然要知道底细。
无谓的一笑,青瓷淡然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妹妹病了,需要钱医治而已。”她本来就没打算骗他,又何惧他话中的威胁之意?
闻言,男子脸上笑意不变,星眸锁住青瓷双目,视线蓦地变得锐利。
青瓷没有退缩,勇敢迎上白衣男子探询的眼,任他肆意探寻。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有一瞬,男子锐利的视线突然隐匿不见,重新恢复了那清雅俊朗的谪仙模样。转变之快,令人怀疑方才那一刻只是错觉。
“看在你姐妹情深,我便破例一回。说吧,你的条件。”男子说道。
“你借我五十两银子,我用半年时间偿还。”虽然已经打定了主意,但是说到这里,青瓷依然无法压抑心中的悲凉。若是韩慕冰知道自己竟然沦落风尘,不知会作何想?
可是,纵有万般不愿,为了韩紫鸢的性命,她依然对自己的选择无悔。鸢儿,是她唯一的妹妹,她早就发誓,要给韩紫鸢最幸福的生活。
“我给你五百两银子,再为你妹妹寻一处清净的宅院,平时的赏钱也全都归你。但是,你要留在这里三年。”听完青瓷的话,白衣男子也说出了自己的条件。
“不行,最多一年。”青瓷断然拒绝了男子的要求,“我可以不要什么赏钱。”她还想要寻找韩慕冰的下落,怎么可以在这里一留就是三年?至于宅院,不用想也知道是为了监视韩紫鸢,将她扣为人质,免得她们姐妹二人卷了银子逃之夭夭。既然如此,她也就不客气了。
“这位姑娘,请你不要得寸进尺。我家公子……”幽涵在一旁按捺不住,开口斥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