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智有些模糊,青瓷已经有些坚持不住,就在昏昏倒地之时,耳边忽然传来韩紫鸢稚嫩的声音。
未及看清,口中已经被喂进一块带着体温的梅花酥。清甜的味道沿着食道一路向下,在紧缩的胃中徐徐散了开来,渐渐溃散的生气重又恢复,青瓷竭力伸手拭去眼前冰粒,看到的便是韩紫鸢那张冻得通红的小脸。
这块梅花酥,是前几日韩家祭祖时分给韩紫鸢的。没舍得吃,一直被她藏在怀中。
梅花的味道还在口中萦绕,青瓷小小的身子已经被外出归来的韩慕冰抱起。在那一刻,年幼的青瓷便有了两个心愿:留在韩慕冰身边,还有……给韩紫鸢想要的一切。
虽然后来随着韩紫鸢渐渐长大,对自己的态度也日渐冷漠疏离,甚至带着隐隐的鄙视和厌恶,青瓷却依然履行着当初的诺言。
韩紫鸢对她的冷漠,并不影响她对韩紫鸢的好。只因在那雪天,那块小小的梅花酥温暖了她的记忆。
接连几日,来到媚轩想要与嫣然姑娘把酒言欢的权贵男人均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无论身份为何,出的什么价钱,都被幽涵浅笑拒绝:“嫣然姑娘身子不适,暂不见客,请稍待几日。”
清心阁中,青瓷倚在窗边,回眸看着满满一屋的珍惜补品和名贵药材,唇角扯出嘲讽的弧度。
真是讽刺。
不惜一切疼宠呵护的亲生妹妹视她如仇,冷颜相对不屑逢迎的烟花之客却争相示以关切。血缘至亲真心相待比不上声色犬马假意虚情,可笑,可叹。
站在桂花香中,看着窗上人儿的剪影,无名眸光变幻莫测……
又是一夜辗转反侧,青瓷断断续续的梦中,有莫云,有韩紫鸢,有韩慕冰,还有那个虽然笑着,却令人胆战心惊的苍邪……
蓦然惊醒,已是冷汗涟涟。
看看天色,已经有淡金的晨光爬上天际。媚轩中人均在熟睡,日上三竿,才是她们的早晨。
掬起清水洗去倦怠,青瓷将长发随意挽起,找出一件灰色罗裙穿了,未施脂粉,不佩钗环,青瓷悄然推开门,拾阶而下。
昨夜已经和幽涵说了,今日她想出门转转。幽涵请得无名示下,应允。
楼下,几个丫鬟正在收拾一夜狼藉。见青瓷下来,连忙束身施礼。
礼貌颔首回礼,青瓷脚步不停,走出门去。
不同于静寂的媚轩,门外的大街上,已是人声鼎沸。
早点摊子沿街摆开,香气伴着朝阳诱惑着来往行人。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一派繁荣景象。
慢慢走着,青瓷压抑已久的心情在这充满生机的早晨也渐渐轻松了许多。走在街上,没有人认出她是一笑千金的媚轩花魁。那些豪掷千金的客人们,此刻多数还在美梦中流连。
随意坐在一个卖馄饨的摊点,吃着摊主殷勤盛上的馄饨,睫毛上被朝阳绚烂出彩色的光晕。充满希望的晨光,终于将青瓷黯然的心染上了几分色彩。
吃过馄饨,青瓷继续前行。不知走了多久,远远地终于看到了“隆盛当铺”的招牌。
高价赎回了莫云的耳坠,青瓷将它们细细收入衣襟,转身离了当铺,将柜上那几道的视线抛在身后。
一番耽搁,已是日上三竿。温柔的晨光此刻已经变得炙热,明晃晃地笼罩着街上的人们。
青瓷眯起眼,抬手拭去额上渗出的香汗,看着路上衣饰华美的行人渐渐增多,犹豫了一下,向着街角走去。
虽然不想这么快就回去媚轩,但是一则目的已经达到,二来也没有可去之处,倒不如早些回去,也免得遇到媚轩客人,徒增麻烦。
当铺所在的这条街,是魏国都城最繁华的街道之一,两边商户林立,以古董金玉居多,奇珍异宝数不胜数,吸引着众多有财之人前来赏玩购买。
刚行了几步,却见远处来了一人,前呼后拥,正是媚轩常客魏国首富钱如海。
青瓷见状,敏捷地闪入了一家商铺之内暂避。
这家店铺专售字画,此刻刚刚开了铺门,老板正无所事事,忽见来了一个气质清冷的女子,虽然穿着素淡,但是材质一看便知是上品。立刻迎上前来,喋喋不休开始推荐各种字画。
看也不看,青瓷拿出一锭银子塞在店主手里:“我不买,只想安静一下。”
接过银子塞入袖中,老板诺诺而退:“姑娘自便。”
门外喧闹的声音越来越近,青瓷转身佯装品赏字画,准备等声音远去,再继续行程。
“韩公子,您来了。”身后传来脚步声,老板立刻殷勤笑着迎了上去。不难猜出,此人已是常客。
“嗯。”来人浅应道。
这一声淡淡的回答,却令青瓷忍不住身子一颤。
这声音,如此熟悉……
青瓷难以置信地回眸望去,逆光中,一人长身玉立,那五官,那轮廓,多少次午夜梦回,再熟悉不过。
“慕冰!!”
颤抖的呼唤从唇间溢出,正低头翻看案上字画的男子闻声立刻僵住。
“青……瓷?”手上的字画掉落于地,韩慕冰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明媚清丽,眉目如画的女子。
是她,真的是她!
“青瓷!”韩慕冰踏步上前,伸出双臂想要将青瓷纤细的身子搂进怀中,却在即将碰触到她的时候,不自然地停住,手握成拳,最终放在身侧。“你怎么在这儿?”
“我……”开口想要解释,却发现一言难尽,青瓷拭去眼角泪光,强笑道:“一言难尽,慕冰,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坐下详谈。”
来这魏国都城,本来就是为了找他。谁知天意弄人,人未找到,自己却入了青楼。原准备托无名帮忙寻找,又突然发生韩紫鸢的事情,她也不好意思一而再再而三的麻烦这个本就不熟的男子,
谁知,有缘终能相聚,今日两人竟会在这小小店铺相遇。
“这个……”出乎青瓷预料,韩慕冰并未答应,反而犹豫道:“今日……时候不早,我还有事要处理……你住在哪里?我……明日去找你。”
青瓷没想到韩慕冰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水眸中狂喜遁去,只余浓浓的疑惑和不解。
是她的错觉吗?为何觉得韩慕冰如此反常?
“慕冰,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我……”韩慕冰语塞,心虚地避开青瓷探寻的目光,讪讪道:“我能有什么事情瞒着你?今日是真的有事。那就这样,我先走了。”
说着,竟不再问青瓷住处,快步向外走去。看那背影,分明有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哎呀,我当是谁,原来是韩兄。”韩慕遥脚步匆匆走到门外,却不防正巧撞在了那钱如海身上。
此人姓钱,本名却并非如海,只是因他富可敌国,便有了这么一个绰号。叫得多了,便成了习惯。
有钱便有了资本,这钱如海四处结交权贵,当朝众臣竟都混了个脸熟。平日里也是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突然被人撞了一下,自然是火冒三丈,谁知定睛看是韩慕冰,竟然立刻换了一副嘴脸。
青瓷也追了出来,见韩慕冰撞上了钱如海,正要上前解围,没想到却是如此形势。
钱如海眼尖得紧,立刻便看到了青瓷,圆圆的脸上顿时乐开了花,像是一个蒸得蓬松的馒头。
“嫣然姑娘,真是稀客呀,难得见你出来散心。”赚到了赚到了,平时一见千金,还不知能不能排上队,今天佳人近在眼前,要是可以相邀一起吃上一顿饭,不知会引来多少嫉妒的视线。“时辰正好,嫣然姑娘若是不忙,不妨一起用膳?”
说完,钱如海这才惊觉自己疏忽了一旁的韩慕冰,见他脸色铁青,五官扭曲,急忙讨好地笑道:“看我,只顾着说话,还没帮二位介绍呢。”
说着,先向着韩慕冰哈腰道:“这位是嫣然姑娘,媚轩的新晋头牌,色艺双绝,一曲琵琶更是绕梁三日……”想再多夸几句,以博青瓷欢心,却怎奈才疏学浅,实在想不出来更好的形容,只得生生打住,转向青瓷。
“这位是韩慕冰韩大人,本次科举殿试头甲,年纪轻轻便官至侍郎,更得皇上御口赐婚,下个月便要迎娶夕颜公主为妻,可谓是少年英才春风得意啊。”
钱如海说得眉飞色舞,既是想拍韩慕冰马屁,又想在青瓷面前显示自己和皇亲国戚的交情,生意人的本领不觉间拿了出来,添油加醋说得口沫横飞。
被青瓷沦落青楼的消息震得失了神志,待韩慕冰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阻止钱如海那张大嘴了。
赐婚!娶妻!这四个字如有千斤,重重砸在青瓷耳里,先前因为偶遇而欢喜红润的脸颊瞬间变得苍白。抬眸看向韩慕冰,想要从他口中听到否定的回答,说这一切都是误会。可惜,那文雅的脸庞依旧,面上的愧疚也是再清楚不过。
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方才相见他满怀心事,怪不得他匆匆忙忙不愿多留……原来当初誓言已背,桃花树下那一吻已是云烟。再有月余,他便是当朝驸马使君有妇,自然不能让人发现他在字画店中私会佳人。
“等我考取了功名,便回来娶你。”话音言犹在耳,只是许下承诺之人已非那个他。功名确实考取,随着功名而来的却是一道鸿沟,两岸相隔。
“嫣然恭喜韩大人。”轻退一步,隔开与韩慕冰之间的距离,也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不由自主伸过来扶持的手。
“……”张口欲言,却终是无语,韩慕冰咬牙回头,不再看青瓷苍白没有血色的面颊。既是不忍,也是无颜。
“嫣然姑娘,不如我们一起……”没有看出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钱如海依旧殷勤地想要邀请青瓷共膳。话未说完,却见佳人已经冷冷转身,向着街角而去。
耸着肩膀将手收回,钱如海对青瓷冷漠的态度毫不在意。也曾挤破脑袋砸下重金在雅阁中与她共处片刻,那时的她便也是这幅清冷漠然的样子。当下转头想要招呼韩慕冰同行,虽然美人不在,这个正当红的驸马也是值得巴结的。
“韩大……”钱如海正欲开口相邀,却见那韩慕冰凝视着青瓷离去的方向,看得已经有些痴。
见韩慕冰的样子,钱如海心里立刻有了主意。正愁没有交情无处巴结,眼下便有了极好的机会。
看这韩慕冰的样子,依然被那青楼嫣然勾了心神。想来也不奇怪,虽说是少年得意,被封了驸马高官,可是骨子里毕竟年轻,才子佳人的心思也是有的。
想到这里,钱如海急忙笑着附耳轻声道:“若是韩大人想与嫣然姑娘一见,尽可交由钱某安排,保证不会被第三个人知晓。”公主那边自然是要保密,如此一来,这韩慕冰自然要将他视为自己人。否则……
钱如海的心思,韩慕冰自然明了。只是他也顾不得那么多,想见青瓷,没有钱如海的帮助,他还真是无力筹措足够的金银。虽然未曾去过,但是嫣然这个名字早已如雷贯耳。她的身价,他还是清楚的。
“如此,就麻烦钱兄了。”
“哈哈,好说好说,哈哈……”
坐在马车上,青瓷双臂圈起,将头深深埋在臂间,蜷缩在一角,任由马车颠簸着满腹酸楚。
“世事无常”,到今日她终于领略到了这四个字的残酷。至亲姐妹反目,青梅竹马背弃,不过几日功夫,她最重要的人便纷纷离去。
一幕幕往事流水般在记忆里流逝,带走了那些曾经的温暖和快乐。
心中,顿时空了……
这个世间,还有什么值得她来留恋?
恍惚间,车帘被人挑开,突然而入的阳光刺痛了青瓷的眼。凝眸望去,无名飘逸俊秀的容颜淡笑温文:“车停了半晌,却不见有人出来,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说着将手伸向青瓷:“到家了,快下来吧。”
怔怔看了无名片刻,青瓷缓缓将手放进无名的掌心,温暖的触感传来,空荡荡的心神奇的有了几分寄托。
到……家了?
握着青瓷冰凉的手,无名小心将她从马车上扶下,心中怜惜更甚。
每次青瓷外出,他都安排手下秘密跟随。不是担心她会逃走,而是为了保她平安。这样做,是因为她是苍邪命中的纠葛,起初,他一直是这样认为。
可是,苍邪来的那夜,当他看到青瓷那倔强愤怒却又不得不将委屈吞下的无助和隐忍时,才惊觉自己已经背离了初衷。
他对这个女子的怜惜,是发自内心的。
她的重情,她的坚强,还有她隐藏在清冷表象下那颗柔软善良的心,时时牵动着他的视线。
这样的女子,真的应该背负那样多舛的命运?
而自己,真的应该按照窥探的天机推动着既定的脚步?
有生以来第一次,无名有了这样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