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将话题岔开,不再谈论正事,而是捡着有趣的琐事起,连带着这一路的风光也很是赞叹。
他自幼好学,博览群书,房俊更是见多识广,妙语连珠,杜荷这人干正事儿不行,酒桌上却很是能够当好一个捧哏,三个男人高谈阔论,使得席间气氛愈发活跃。
几位公主到底是闺中女子,见闻有限,此刻听着这三人起一些稀奇古怪的物事,觉得分外有趣,尤其是这种身在大河之上、头顶残阳晚照的豁达氛围绝不同于之前的皇宫或者各自府邸,那种身心舒畅的感觉很是惬意,不知不觉的一杯一杯黄酒饮尽。
及至斜阳落山,厅中掌起灯烛,烛影摇红映得几张沾染了酒气的秀美笑脸越发如花似玉。
直至厅外暮色深沉,这顿酒席方才作罢。
虽然一起出游,但男女同船而卧实在不便,此刻河道宽阔水流平稳,战船放缓速度,旗舰从后边赶上来,两船并肩而行,相距不过数尺之遥,船上的兵卒搭好跳板,拱三位男士过度到旗舰之上。
李泰当先而行,有兵卒上前意欲将绳索系在他腰间,以免失足落水可以快速搭救,却被李泰伸手拦开,一步迈上跳板,大步向对面的战船走去,虽然跳板晃晃悠悠,但李泰却步履稳健,几个大步便迈了过去。
虽然体型相较一般人依旧显得肥硕,但一趟西域之行却使得李泰放生了脱胎换骨也似的变化,首先便是身体素质照比以前更好,筋骨强健体力充沛,再不似以往“腰腹肥阔”,走几步路便气喘吁吁的模样。
剩下两人,房俊冲着杜荷抬抬手:“杜兄先请。”
杜荷瞅着那薄薄的跳板,咽了口唾沫,强笑道:“还是二郎你先请,在下先缓一缓……”
房俊不以为然,也不用系绳索,一撩衣袍,箭步迈上摇晃的跳板,如履平地一般信步而过。
杜荷趴着船舷往下瞅了瞅,月上中,银白的月光照耀着船舷下的河水波光粼粼,看得人有些眼晕,舔了舔嘴唇对身边的兵卒道:“那个啥,给某绑上绳索。”
他平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时候倒是练过几刀棒拳脚,可是这么些年养尊处优早就疏于操练,两腿发软毫无力气,倒是不想在李泰与房俊面前露怯,可唯恐脚下打滑跌下河去,这黄河水奔腾汹涌,掉下去施救不及那还不得淹死了……
兵卒倒是不敢露出异样的表情,上前将绳索牢牢的系在杜荷腰间,叮嘱道:“郎君只管抬头往前瞅,莫看脚下,即便失足落水也不打紧,某乃是船上负责提锚的水手,几百斤的大铁锚一口气都能拽上来,郎君这身板儿,某保证三息之内便能给您提溜上来,最多喝两口水,绝对淹不死人。”
杜荷瞪着眼睛:“……”
娘咧,怎地越老子越害怕呢?
可牵头李泰与房俊等着呢,身后怕是几位公主都在舵楼上向着这边观看,缩肯定是不能缩的,否则将会沦为一世笑柄,只得咬了咬牙,看着那兵卒道:“那你可得将绳索抓牢了,若是某落水就尽快拽上来,若是拽得晚了淹死了某,做了水鬼也不放过你!”
兵卒:“……”
娘咧!不过是一块跳板而已,就算是三岁孩童都能走得过去,你至于么?
“郎君放心便是,某以人头担保,绝无意外!”
兵卒下了军令状。
杜荷这才略微安心,深吸口气,抬脚迈上跳板。
一只脚的时候还好,可两只脚一起迈上去,单薄的跳板顿时晃悠悠一下,吓得他双腿一软脸色发白,差点就跪在跳板上,尤其是低头的时候见到滚滚河水就在脚下流淌而过,顿时一阵眼晕,赶紧按照那兵卒所言抬起头来,目视前方。
心头的恶心感终于消失了一些,杜荷松了口气,向前迈步。
可眼睛往前看了,脚下却没了分寸,一脚踩在跳板的边缘滑了一下,整个人猛地朝河里掉去……
两艘船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好在那兵卒当真没有胡吹大气,眼见得杜荷朝河里掉去,赶紧往前一步,一脚立足一脚踩在船舷上,两棒子一较劲,嘴里“嘿”的一声,拎着绳索将杜荷在落水的一瞬间给提了起来。
舵楼上,晋阳公主眼瞅着杜荷掉下河里,顿时惊呼一声:“不好!杜驸马落水了!”
几个公主尽皆惊呼出声。
待到杜荷被那兵卒拎着绳索给提溜上来放在甲板上,这才齐齐松了口气,高阳公主埋怨道:“怎地这般不心?万一落水着了凉,搞不好就得大病一场,真是没用。”
长乐公主透着拉拉她的袖子,高阳公主这才警觉,赶紧闭嘴。
一旁的城阳公主却已经单手捂脸,又是担心又是羞愤,心里骂了句窝囊废,无颜见人……
最终还是那兵卒将杜荷负在背上,送到了对面的战船。
杜荷两脚落地,满面透红,羞愧道:“久未操练,气虚力短,见笑了,见笑了……”
李泰没好气道:“屁的久未操练,以本王看,你在平康坊的花魁肚皮上操练太多了?二十几岁的年纪便这般手软脚软,再过几年难道要扯着狗尾巴上床?”
杜荷羞臊无地,也不敢辩驳,捂着脸狼狈奔入船舱。
两人跟着入内,坐在靠着舷窗的桌子旁,有兵卒沏了一壶热茶用茶盘端来,放在桌子上。
房俊挥挥手将兵卒都赶走,亲自执壶给李泰和自己斟了一杯,瞅了瞅杜荷的卧房,扬声道:“杜兄是否饮茶?”
杜荷闷闷的声音传来:“某有些困了,这就睡下,多谢二郎好意。”
房俊摇头无语。
李泰懒得理会杜荷,房陵杜氏可是响当当的关中大族,杜如晦生前乃文官之首,却照样文武兼备,可上马杀敌冲锋陷阵,岂料生了个儿子却好吃懒做,手无缚鸡之力……
瞅了瞅窗外昏暗的夜色,蹙眉道:“夜间行船,不太安全,二郎是担心那丘英起趁着吾等停靠驿站渡口的时候猝下杀手?”
房俊摇头,呷了口茶水,道:“非也,潼关水道上闹得沸沸扬扬,借给丘英起两个胆子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暗下杀手。从微臣答允殿下南下直至今日,总共也没有几时间,消息传到江南也要些时日,想必那些江南士族这会儿正密谋着使出些奸猾伎俩来应付吾等,所以咱们干脆日夜兼程,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至于夜间行船之安全,殿下无需担心。整个黄河、长江绝大部分河道早就被水师测量完毕,哪里有转折,哪里有暗礁,哪里有悬崖,尽皆一清二楚,航速慢一些,绝对不会有什么意外。”
李泰对于房俊很是信任,既然房俊了没事,那就肯定没事。
只是他对于房俊的话语有些不满……
“你的意思是,本王自己南下,那些江南士族就好整以暇,而有了你同行,他们就得商议对策?还就不信了,这下乃是李唐之下,本王身为父皇嫡子,一品亲王,难道还不如你更能够让江南士族重视?”
这位魏王殿下素来心高气傲,对于房俊的话语并不认同。
房俊笑道:“自然是殿下更有威望、更有地位,只不过殿下的名声素来良好,下人皆知您博览群书、学识渊博,却并不怕你。而微臣则不同,微臣在江南的威望,可不是凭借官职、爵位、学问这些东西挣出来的,而是拎着刀子一路杀出来的。”
李泰为之一滞,却也不得不承认。
从房俊第一次下江南被山越暴民围在牛渚矶开始,直至江东陆氏满门尽灭,这一路来江南士族不知被房俊敲了多少竹杠、杀了多少子弟,如今皇家水师更是紧紧攥住江南士族海贸之命脉,相比于一个温文尔雅的亲王,当然对于这个棒槌更为忌惮。
面对自己的时候,江南士族或许还能想出各种方法来搪塞、敷衍,可是面对房俊,谁还有那个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