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汋城依山傍水,将鸭绿水畔最大的渡口便在泊汋城下,若是不能将其攻陷,渡河之时便会遭受泊汋城守军的猛攻。
半渡被攻,乃是战场之上最大的忌讳,动辄招致惨败,甚至全军覆没。
薛万彻、阿史那思摩两人接到命令,赶紧召集军队、补充军械,当即向着泊汋城发动猛攻,两人一左一右,命各自军队绕过鸭绿水畔的一座山岭,猛攻泊汋城面向东方的正门。
两人尽皆顶盔贯甲、亲临一线,手持横刀率领督战队压阵,不顾城头暴雨一般射来的羽箭礌石,不断的指挥麾下兵卒不计伤亡的猛攻。
与薛万彻这些时日的配合作战以及私下交谈,使得阿史那思摩茅塞顿开。
身为降将,无论做得如何出众,想要似房俊那般被李二陛下毫无保留的信任是绝无可能的,无论如何,总归会有一丝提防之心。
这是出身的差别,永远也无法弥补。
然则作为降将,就要有降将的觉悟,“忠臣不侍二主”,既然已经做了“贰臣”,那就别再去在乎名声,纵然名声再好,难不成还能成为名垂青史的一代名将?
文臣可以择主而事,武将却很难左右逢源。
盖因文臣只能诤谏、治世,却不能威胁皇帝的统治,自古以来文臣造反着屈指可数,更是未有成功之例。然则武将不同,统御兵马,大权在握,稍有不慎便可反戈一击。
所以,一个降将若是洁身自好、谨小慎微,反倒愈发难以得到信任。
享乐之时无所顾忌,打仗之时奋不顾身,只关心军事,莫关注政治,这才是一个降将的明哲保身之道。
哪怕战死沙场,亦能被皇帝拿出来作为典型,以此宣扬其“文成武德,感召世人”之能力,大加赏赐、封妻荫子。
阿史那思摩听薛万彻说这是房俊的提点之时,只觉得这大半辈子都白活了。
他本身乃是突厥贵族,投降大唐之后一直受到李二陛下之重用,使得他难免沾沾自喜、傲气渐升,觉得自己乃是李二陛下信重之臣,甚至不将朝中许多文臣武将不放在眼中,很是跋扈。
若不是对于自己的能力有着清晰的认知,知道自己没有那等“盖世武将”的天赋,说不定尾巴更是要翘到天上去……
眼下才知道之前的自己是如何的无知,如何的作死。
故而,在与薛万彻一起固守打雀谷之时,两人便派出兵卒四处劫掠,收刮附近高句丽百姓的钱财,甚至是年轻美貌的妇人充入营中,以供享乐。
此举自然受到军中司马的检举,得到李二陛下的训斥。
这两人不以为然,虽然稍有收敛,但那些行为却不曾断绝。不过该享乐的时候恣无忌惮的享乐了,眼下陛下需要他们攻城,两人也不含糊,毫无保留的对泊汋城展开猛攻。
两部先锋悍不畏死的攻城,惊天动地。
后方中军营帐之内,李二陛下听闻这两人的表现,登时欣喜不已,对左右诸将笑道:“此二人性格粗疏,但是心知忠义,懂得为君分忧,或许不算能臣,但可谓忠臣也!”
左右诸将闷声不语。
纵兵四处劫掠敛财,更将高句丽妇人掳入营中取乐,视军法如无物,这等浑不吝的家伙也能得到皇帝的褒奖?
简直没天理……
不过大家都不是傻子,纵然其中有人不明白李二陛下的言语,但是稍作思忖,却也恍然大悟。
不过这等方式用在降将的身上管用,他们用起来却不行。
降将不在乎名声,越是这般肆无忌惮,皇帝越是放心,因为在汉人眼中他们并不算是大唐军方。可若是一直跟随陛下打天下的这帮老将若是如此,那败坏的不仅是他们自己的名声,更是李二陛下的名声。
最是爱惜名声、自珍羽毛的李二陛下如何能忍?
所以说世间之事有时候便是如此矛盾,有些人求而不得,有些人弃若敝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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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昏沉,繁星点点。
长孙冲带着一队兵卒从七星门出来,返回安鹤宫城的驻地。
宫城正门的守军在城头上见到城下的长孙冲,赶紧打开宫门,将其迎入宫内。
两百年前,高句丽“长寿王”高琏将国都从“国内城”迁移至平穰,于此修筑宏伟的王宫居住,执政天下。
安鹤宫战地达到五千余亩,整体呈正方形,城墙高约四丈、边长两百余丈,以外殿、内殿、寝殿三部分为中心,形成南宫、北宫、中宫。建筑规模极其大气,形制风格都取自汉人宫殿规制,曾经奢华无度。
只不过隋朝大业年间,高句丽平原王于平穰城内另筑新城,以为国家统治之中枢,安鹤宫遭遇废弃。
直至如今,数十年过去,往昔繁华锦绣的安鹤宫已然墙倒屋塌、野草丛生,破败不堪。
中宫一处宫殿之内,便是长孙冲办公、居住之处。
回到这里,身边都是他从家中逃亡之时带出来的亲信心腹,才能令他放松紧绷的神经,得到片刻的安稳。
整日里游走在高句丽的高层之间,虽然都知道他乃是唐人,但却不能表露出一丝半点倾向大唐的意图,否则必被多疑的渊盖苏文所怀疑,稍有不慎便是杀身之祸。
洗漱一番,坐在堂中正欲享用晚膳,心腹亲信便拿来一封书信,低声道:“家主刚刚遣人送来的信笺,还请大郎过目。”
长孙冲顾不得吃饭,拿着信笺回到一侧的书房,让人守在门外,自己则检查了信封上封口的火漆,见到图案完好无损,这才小心翼翼的用小刀子拆开,将信笺抽出放在一旁。
然后取来一杯水,含在口中喷在信封上,信封便显出黯淡浮浅若有若无的字迹来。
凑在油灯旁,仔仔细细的看了起来。
好半晌,方才揉了揉眼睛,感叹高句丽之贫瘠,连蜡烛都是极为昂贵的奢侈品,且市面上很少售卖,少数从大唐贩运而来的蜡烛都被王宫以及大莫离支府所统一购买,寻常官员根本得不到供给。
然后将信封连同看也未看的信纸一同凑在油灯上,看着火苗将纸张完全吞噬,丢在地上,烧成灰烬。
在桌案旁坐了一会儿,起身推开窗子,将屋内燃烧纸张形成的烟雾放出,负手站在窗口,感受着清冷的夜风拂面,院子里久未打理的参天树木横行无忌的生长,一派萧索颓废。
长孙冲心里极度郁闷。
他明白渊盖苏文所谓的“议和”大抵只是缓兵之计,然而但凡有一丝成事的希望,他都会竭尽全力去促成,不会放弃努力,毕竟此事成功之后,自己所获得的功劳实在是太大了。
而之所以在明知渊盖苏文只是缓兵之计的形况下依旧有信心促成,就是他认为西域战乱、河西危局,李二陛下必定心急如焚,亟待解决辽东之战,即便渊盖苏文有些过格之要求,也会捏着鼻子认下。
“议和”之首要,便是其中一方愿意让步、妥协。
可谁能料到,只率领半支右屯卫出镇河西,朝野上下一片唱衰的情况之下,房俊居然依旧能够依靠火器之利,将七八万吐谷浑铁骑打得丢盔弃甲、尸积如山,不得不狼狈奔逃。
河西大捷远在万里之外,却一下子便扭转了辽东的局势。
没有了后顾之忧,李二陛下愈发气定神闲,只需在入冬之前击溃高句丽的防御即可覆亡其国。甚至,只要能够及早围攻平穰城,即便入冬也无所谓,因为水师可以顺着浿水将辎重粮秣源源不断的运抵平穰城下,支持唐军进行一场长时间的攻城战。
如此,李二陛下底气充足,基本不会在“议和”之事上做出任何让步,甚至反过来咄咄逼人。
而渊盖苏文刚愎自用、残暴酷厉,自然更不会低人一头,予以妥协。
长孙冲长叹一声:时不我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