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细雨未歇。看‘毛.线、中.文、网
雨下了一夜,连绳东躲西藏奔逃了一夜,停都不敢停,那人刀势极快,倘若自己病害尚未发作才可与之为敌,可如今胸口烂疮痛的他生不如死,真要遇上了,只怕挨不了几刀,倒下的就是他,何况,对方要不止一个人呢?
他这些年行走江湖,尔虞我诈见多了,杀人也杀多了,心中自是疑神疑鬼的,生怕身边的不是仇人就是想要贪图他“神仙索”的人,都是想要害他命的人,何况他本就是个杀手。
京城里又何时多出了这么一个使快刀的高手?仇家么?
匿在一个石桥的桥拱里,连绳疼的浑身发抖,满脸冷汗,整个人狼狈落魄的就似个讨饭多年的乞丐,胸口浓汁流淌,腿上还有一条包扎过的血口,凄惨可怜。
这里也快躲不下去了,溪水渐深,水位渐长,熬不了多久,就要被淹了,他又要开始躲了。
烟雨激散,如发雨霏落下,溪水上似起了淡淡的水雾,远处传来鸡鸣,还有狗叫,云色稠浓,今日这雨怕是停不下了。
“叮叮叮——”
正缓着气息,闭目调神,他却骤听溪面的蓬船上响起声声环佩般的轻鸣脆响,好似珠玉滚动,又似玉环碰撞敲击,听的人心弦一颤。
连绳一惊抬头瞥去,就见这溪畔的一条小船船头,一个渔家小姑娘坐在乌蓬船头,双脚垂入溪中,滑动着脚丫,发着脆如莺啼的笑,手里耍玩着九连环。
居然回到了这里。
连绳有些沉默。
人心终究是肉长的,不是石头,再狠再毒再无情,剥开来,也都有软弱的地方,特别是在自己最悲哀,也最无依无靠的时候,就好像你置身冰天雪地,尽管已经适应寒冷,乃至不足为惧,可但凡有一丝丝的温暖光明,你也总会不受控制的去接近,这是人无法抗拒的本欲。
一块饼。
那块饼他吃的很安心,不用担心谁人下了毒,尽管吃的不太饱,但却觉得出奇的暖和,一个在生与死之间煎熬的人,攀过了高山,行过了低谷,见过了繁花,也历经了龌龊,其实最后再去看,真正想要的,也就是安宁平淡。
雷彬如此,细雨如此,连他亦如此。
求的只是个归宿。
而且他还是个老人,无儿无女,无家可归的老人,这么一块普普通通的槐饼,不就是最平淡也最令人心安的东西么。看‘毛.线、中.文、网
身下一阵沁凉袭来,连绳这才回过神来,溪水已漫了上来,忙钻出桥拱,他想走,可等他置身在漫天风雨中时,听着那溪面上的女孩笑声,还有那些个鸡鸣犬吠,双脚却似定住般,竟蓦然的顿生出一种茫然,不知所措的茫然。
他这六十多年得到过什么?神仙索?还是这一身的伤病,孤独无依的落寞?到头来,竟然落得这般田地,天地之大,只似没了容身之处,委实令人绝望。
“怎么又是你啊?这么大的雨你也不去躲躲?”
扭头瞧去,溪畔的小姑娘好似瞧见了他,坐在船上,睁着明眸,眨巴着眼皮。
“你是不是后悔和我换饼了?”
她有些娇蛮的把九连环搁手里提捏起来,就见九环像是朵花一样。
“你瞧,我也会了,其实也不太难!”
小姑娘仿佛在炫耀。
一夜的时间,连绳就见这女娃娃竟能依照着昨天他的解法和变法,不停的尝试着变化九连环。
他眼神变了变,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警惕的瞟向他:“怎得?想要把九连环要回去?”
连绳不说话了,默然的摇头,走到了那颗槐树底下,趋避风雨。
见他不说话,小姑娘却有些耐不住活泼性子,下了船小心翼翼的凑了过来,她扭扭捏捏的迟疑着:“要不,我再给你几块饼,你别后悔了成不?”
语气嗫嚅。
像是爱极了手里的九连环。
连绳坐在地上,见小姑娘忐忑的模样,他沉默了会,问:“你会解了么?”
小姑娘一呆,然后忙点头,脆声道:“会了,昨天见你解过,就自己琢磨了一阵,你看我还会变个花出来!”
说着,坐在树下,自顾自的变着九连环。
连绳没说什么,只是在旁静静地看着,就见小姑娘解了又解,一连变出几个花样,都是他昨天变过的,然后他问:“你以前解过么?”
“没有,就在夫子庙前看过,哪有闲钱买这个!”小姑娘低着头,自顾自的耍玩着,玉环连连碰撞,清脆悦耳。
二人就似和昨天颠倒过来一样,连绳凑在一旁瞧着恰如昨天小姑娘看他那般。
“你看,我又会变一个了!”
偶有欢喜的惊呼,小姑娘欢喜的摇晃着花灯似的玉环,开心极了。
连绳那张僵硬木讷的脸,竟然鬼使神差的也跟着牵动了一下,像是也在笑。
他又问。
“你喜欢变戏法么?”
小姑娘答:
“喜欢啊!”
连绳道:“为什么呢?”
小女孩抬起头,有些不明白。
“什么为什么?”
“你喜欢一个东西总得要理由吧,总不可能平白无故的喜欢不是!”
“唔,让人开心算么?变戏法不就是让人瞧的开心么?”
听到这个回答,连绳不知为何眼神微颤,幽幽一叹。
不过说到这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的腼腆道:“要是既能让人开心,我还能再赚钱,日子过得好点,那就更好了,不过那些个手艺人老说什么传男不传女,我也学不了!”
她有些低落。
连绳呵呵一笑,脸皮却一绷。
“那是他们放屁,都是误人子弟,这天底下的多少戏法就是因为这些破规矩失传了,越传越少,一个个天天捧着小把戏坑蒙拐骗!”
“我当年学的时候,也有很多人这么说,最后全被我——”说到这连绳突然住口。
小姑娘睁着眼睛,好奇的问:“最后怎么了?”
连绳摇摇头。
“不说了!”
他双手忽然搁斗篷下面一摸,再拿出来,手里已多了个物件,那是个木具,四四方方,巴掌大小,表面纹理纵横。
“认识这个么?”
小姑娘摇摇头。
连绳道:“这叫鲁班锁,不过这和寻常鲁班锁有些不一样,这是我自己做的,平时磨炼手指灵活,你看看能不能把它拆开,再装回去!”
小姑娘应了声,仔仔细细的瞧了瞧,只觉得这木锁似浑然一体,竟无从下手,就好像一块方方正正的木头,被磨得光滑无比。
连绳没提点,只是看着。
小姑娘毫无头绪,可瞧着瞧着她眼中闪过光亮狡黠,用指肚子摩挲着每一面,这鲁班锁六面看着都一样,但表面好像因为常年的耍玩有些微凹的痕迹,只在几个微凹的地方轻轻一压,木锁里立马有一截长木被推了出来,原本严丝合缝的木锁霎时似没了支撑,散落一地。
连绳看出了她的小心机,不仅没怒,反倒笑道:“你很聪明,那你试试把它拼回去!”
正这时,溪畔边上的蓬船里,传来一个喊声:
“银铃,该出船了!”
小姑娘在树下应了声,而后又将地上那些长短各异的木块一一拾起。
“老伯,你等等我啊!”
她跑出了槐树,没入雨中,可很快又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三张饼,便抬着袖子遮挡着雨,便把饼搁到连绳手里,然后又匆匆忙忙的折返回去。
溪水流淌,烟雨朦胧,待瞧着乌蓬船朝上游划去,消失不见,连绳这才垂下眼睛,默然的瞧着饼,半晌喃喃道:“原来变戏法是让人开心的?”
他咬了口饼。
……
小船沿溪而上,银铃坐在乌蓬里,捧着微雨,半露着娇小身子,晃着一对光洁的小脚,对着船尾那正在摇桨,划船的橹工弯眼笑道:“先生您可真聪明,那位老伯真的对我能解开九连环很惊讶呢,还给了我一个鲁班锁!”
“您说他会传我神仙索么?”
船尾,披蓑戴笠的汉子一抬头,露出一张但凡谁瞧见都绝难忘记的脸,明眸含笑,贝齿微露,轻声道:“会的,他现在想传你的,可不光是神仙索,就是这些东西让人解的麻烦!”
“结局已定!”
风雨弥天,溪上一望无际,碧水如玉,涟漪间水雾激起,映着两岸塔楼倒影,孤船晃晃悠悠的没入烟雨深处,伴随着小姑娘渐远渐淡的银铃笑声,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