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到了大年三十这一日.
由简进宫贺春吃宴,封氏因为二姑娘身子不适,无情无绪,也没心思管这里的事,只陪在闺女身边.
郑氏和管家婆子王瑞家的率一干仆佣,吆三喝四,上下照应着家里的一切事务.
因大奶奶的死,不用出去拜客,由家也并没有几个亲戚在京里,因此这个年倒是过的清静.
待天色将黑不黑之时,由明儿便带着垂灯华安等人到运河边看景玩耍放河灯.
晚饭时分,各处响起鞭炮声儿,又有些富贵人家放的烟火时不时升空.
家家户户传出饭香酒气和欢声笑语.沿河的多数商铺也都关门歇业,回家吃团圆饭.
平素热热闹闹的运河两岸倒显得有些冷清安静.
华安手里提着一串荷花灯,跟在由明儿身后,望望天色,哑声劝她天黑人稀还是赶紧放了灯早日回去.
"华安你可真是个胆小鬼!今儿可是除夕!除了年兽,哪有人出来作乱!若今儿出来作乱,可真正不是人子了."垂灯笑话他道.
华安也不回言,见由明儿不回,便只默默跟在她们身后.
由明儿又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天色已经黑透,慢慢起了夜风,空中飘起了零星的雪花儿.
垂灯因爱俏,过年特意做了件紧身的假棉裙子穿了,为了显好看,硬是没让四姑娘絮多少白棉花进去,顶多算是件夹袄.
先前没起风的时候,走着还好,如今一起风,便觉着冷,紧紧拽着外面的斗篷,问由明儿:"姑娘,下雪了,这样的天气想那人也不会来了罢?再说过了这么些年,许搬离了京城也说不定."
由明儿摇摇头:"也并不是全为了他,当年看他的样子明明是想走进运河里送死,可看到我放的荷花灯飘过去,便住了脚,及至瞧了灯上的文字,便默默退了回去,捡走了所有荷花灯上附着的纸条.
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开心,本来想让德福下河救人,没想到我的字竟然就救了他的小命.你不知道这对我这个只有九岁的孩子来说,是件多么大的事!娘虽然经常教育我说,做人要积极,要向上,不要总想着四时凄苦,一时哀怨.写的文字也如做人,不能一味的伤春悲秋.凄凄惨惨,逆境里写的要充满希望,顺境里写的要戒骄戒躁.
我总不听她的,总是喜欢婉约派的读词.本想着趁放荷花灯的时候,把顺着娘意思写的自己并不喜欢的这些豪迈诗词都顺水流走.
却不曾想,这些自己看不上的文字竟能救一条性命!
这也真真正正改变了我的人生,让我也变的积极向上,不再颓废,不再怨天尤人,这才跟着娘亲过起了安安分分的日子."
垂灯闻言便是笑道:"好个顺杆子往上爬的姑娘!那时候你才多大,倒懂这些."
由明儿笑而不语.她六岁穿越而来,对这世间的事弃满了愤恨不平,因又无处报复,过的生不如死.
若不是因为这件事,她未必会收心养性,现在变成什么样子却是连自己也不能够知道了.
在她心里,与其说是她救了那个想跳河的孩子,倒不如说是那个孩子给了她好好生存下去的希望.
这也是她这些年无论除夕这天天气如何,都要来河边放荷花灯的缘故.
为那个得救的孩子,也是为她自己.
因天下了雪,华安怕下河的台阶滑跌了由明儿,便不肯让她们主仆下来,只他一个人提着一串灯走下河边,一个个点着,放进了河里去.
由明儿和垂灯立在岸边瞧着,垂灯一手扶着岸边的垂柳树,一边踮起脚朝下游望去,笑嘻嘻道:"姑娘,不知道今年那少年郎会不会来捡灯."
由明儿心里也期望他的出现,却不如垂灯这般实在,面上只是淡淡.
一片雪花飘进她的鼻孔里,带着一股冷意融化成水.
由明儿不由自主打了个喷嚏.
正放着灯的华安仰起头,望望她,吩咐垂灯赶紧带姑娘到旁边的茶棚子里避避雪.
垂灯早就想到旁边的棚子里避避风去,听华安如此说, 忙拽起由明儿,将她拉到茶棚里去.
夜风愈疾,雪也愈快.
华安放完所有的荷花灯,上岸来,催促赶紧回去,他们出来没坐车,只是步行,怕一会儿雪下大了,路不好走.
由明儿在棚子里探着脖子朝运河那边观望,街灯不甚亮,纷纷扬扬的雪片也遮视线,运河上倒是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便也只得听从华安的,心有戚戚焉的往回走去.
垂灯知道她的心事,便是笑道:"姑娘,婢子听说,凡是死过一回的人,都会变的格外怕死,轻易不会再死第二回.这两年没见那孩子,怕是已经过的很好,早就忘了当年这件事罢?毕竟当年我瞧他穿着打扮就不一般,想来家境必是极好的."
由明儿怅然的点点头.
但愿他人安好,过的安稳,像她一样,已经有能力主宰自己的人生路.
……
夜风呼啸,雪花纷扬.
街上的行人更是稀少,家家户户的窗户里都透出温暖的灯光,传出欢乐的笑声.
雨墨顶着风雪,推着少主往河边来.
路滑难走,一步三退,艰难的很.
夏文耘褪下手上的手套,帮着雨墨一起推着轮子.
雨墨见他一双手冷的发了红,心疼的开口道:"小公爷,小的一个人能行,不用你帮忙,你只安心坐着."
"因为应酬宫里来的人,已经晚了许多,怕赶不上,若不快些,怕是在这个档口也是接不着那些灯的."夏文耘焦躁的声音回道.
雨墨加快脚步,默默往前推了一阵子,前面是个陡坡,积雪已经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要把轮椅推上去,颇费些工夫.
雨墨停了下来.
夏文耘额头冒出一阵冷汗,回头瞅他一眼:"我跟你一起推,可以的.别泄气."
"小公爷,咱们今儿出门晚,怕是赶不上.要不小的先一个人跑过去,替主子去捡着,主子在后面跟着来,这样的话,或还来得及."雨墨小心翼翼说道.
文耘略一沉思,点头答应.
雨墨得了令,松开轮椅,撒开脚步朝河边跑去.
文耘一个人推着轮椅朝陡坡前行,路滑难行,一个不小心,车子翻倒,将他跌到路上,正爬了一半陡坡,旁边又没有支撑,整个人连带着轮椅,便如一坨石头,颠三倒四的从坡上滚了下来.
庆幸的是,轮椅因被什么东西绊住,改了方向,滚到路边去,否则砸到身上,非得头破血流不可.
文耘一直滚到坡底,伸手拽住了街边的灯杆子,方才稳住身型,没有再继续滚动.
身上的斗篷也滚掉了,鞋子也掉了一只,头巾也散了,袖子被轮椅的轮子扯开一块去,露出里面的皮肉来,这一路滚下来,磨蹭的血肉模糊……
文耘仰面朝天休息了一阵子,重新束了束发,攀着路边的基石,又开始往坡上爬去.
疼痛倒是没觉着,一心只想早点到河边,就算捡不着那荷花灯,至少也能瞧瞧它们顺河而下飘走的模样.
那曾是他一年之中所有的期盼和希望,他苦挨一年的时光,就只为了这一天这一刻能看到那些慷慨激昂的文字,给他继续活着,昂然独行向前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