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的灯笼被风吹得打转。
点点的光亮从纸糊的灯笼里透出来,幽幽的洒在冰凉的石阶上。
沈阮难得的吃了酒,从屋里出来时,浑身已然有些发软,全靠着寻月支撑她的身子。
她今儿吃的酒不多,酒味都被她的冷香给掩住,只余下夜风冰棱刺骨,吹得人瑟瑟发抖。
“太冷了。”沈阮倚在寻月的身上,微闭着眼冲着寻月耳边嘀咕。
好在沈阮不重,寻月用自己本身的力气撑住她倒也没什么负担,只是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靠自己这般近。
寻月有些不适应的耸着肩,想着自己这一路该如何忍受时,就见在院子外的桥边上,站着一道修长的身影。
他身影似与这夜色融为一体,只依稀可见一个大致的轮廓。
茫茫夜色里,寻月压根就瞧不清这人到底是谁。
就在她扶着人过去时,沈阮却好像一下就从酒里那昏沉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她像往常似的站着,风拂过,吹得她发髻里的流苏叮咚响。
“少夫人。”寻月担忧的轻声唤着她,手刚伸过去,才碰着她的衣裳的料子,身侧这人就跟一阵风似的,一下就跑到了那道影子的跟前,手很自然的环住那人的腰身,将自己的身子倚上去。
倚上去也就算,寻月还瞧着,自家少夫人像只小狸奴似的,正用脸颊撒娇的蹭着他,模样是乖巧的不行。
连她一个女子见着,都忍不住心软几分。
可寻月是在后面瞧得心惊胆战的,一颗心几乎是被提到嗓子眼的位置。
就在她着急忙慌的跑过去时,云层里的月色当头倾下,落在男子清冽冷淡的眉眼,寻月这才瞧清来人是谁。
她赶紧停下脚步,恭敬地站在沈阮的身后:“七公子。”
傅清辞垂眼盯着正腻在他怀中撒娇的人,小小的脸,微抿而殷红的嘴,温软而乖巧。
“你让她吃酒呢?”
寻月赶紧答道:“少夫人只稍许吃了些,并不多。”
“不多能醉成这样?”傅清辞刚一说完,怀中人在他腰间作怪的手,已经顺势上移,吊在他的脖颈上,他刚一垂眼,那人就笑盈盈的踮着脚凑近,在他唇角边,轻轻一吻。
温热而柔软的唇触及到他的肌肤上,恍惚间,连带着这冷凄凄的月色都要柔和三分。更别提从身侧而过的冷风,也因这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而变得温和,犹如江南三月,春风拂面,格外宜人。
“夫君。”她换着他的脖颈,娇滴滴的喊着他,“我才没醉。”
“我呀……我只是,想你了。”沈阮睁眼,笑吟吟与他的目光对上,潋滟的桃花眼似带着钩子,“夫君,你想我吗?”
对上沈阮雀跃的声音,傅清辞冷硬的心中,不知何故好像轻轻塌陷一块。
话音落地,沈阮就感觉自己的眼前一黑,所有的光景都在刹那间陷入到无尽的黑暗里,但随着黑暗而来的,是男子身上熟悉的干净皂角味,其中还混着浅浅的墨香。
“回去了。”傅清辞垂眼,声音冷淡。
在得到怀中的人允诺后,他才将自己捂在她眼睛上的手给放开:“走。”
沈阮丝毫没觉着有何不对的牵住他的手,与他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十指相扣着。
眼眸里的笑意不曾落下半分,甚至是依旧璀璨如银河漫天星辰。
夜色渐深。
两侧檐角的灯笼随着风晃荡,连带着照明的光影,也变得晃晃悠悠。
而他们的身影,似也随之融入这夜色里,自成一体,谁也融不进去。
寻月想着,不经意间的一回头。
就见着在福寿堂的院子口,一根有些光秃的枝桠下,傅水瑶的身影娉婷而立。
她面无表情的凝视着他们,眉目冰冷。
*
在进入十二月后,芙蓉城终于有了落雪的迹象。
清晨醒来时,就见窗棂上薄薄的覆了一层雪,院中的地上也因雪融化而稍稍湿了地。
沈阮抱着手炉,裹着毯子缩在罗汉床上昏昏欲睡,素白的小脸在不算阴郁的天色里,依旧白得发光。
因着天冷的缘故,寻月泡茶泡得有些频繁。
就怕一会儿沈阮小睡醒来,喝不着一杯热乎乎的茶。
因着午睡,沈阮脸上的倦怠一扫而空,整个人显得愈发精神,只是她依旧犯懒,醒来也不愿挪腾半步。
她缩在那,端详着寻月,思忖片刻后才慢吞吞的问道:“今儿你们八姑娘,可有遣人过来?”
“有的。”寻月答,“八姑娘遣人送了一份糕点给七公子,说是七公子近来读书很是辛苦,应当多吃些。”
沈阮轻轻勾唇一笑:“你们这位八姑娘关心人,也关心不到位呀!”
寻月不明所以的“啊”了声后,才小声道:“少夫人有所不知,以前时,八姑娘十分厌恶七公子,如今八姑娘能率先示好,已经非常不得了了。”
“噢,原是这样。”沈阮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可心里却不以为意。
傅永纤重生回来,可不单单只是想与她的这位便宜兄长冰释前嫌这般简单。
“你们七公子如今还在书房?”沈阮沉默片刻后,又出声问。
寻月将刚泡好的茶递到沈阮手边:“是。”
“准备春闱也是辛苦。”沈阮同寻月闲聊道,“说来,我们应当也快回盛京了。”
“是。”寻月点头,“按照往年的日子来算,也就是这两三日的事情了,再晚些,只恐大雪封路回不去。”
沈阮听着,心中顿时便有了些计较。
“少夫人,奴婢还有一事忘与您禀明。”寻月垂着脑袋,心虚的开口。
沈阮并无怪罪意思,只是问道:“何事?”
“刚老夫人身边的绿腰前来说,今儿七公子就不回来用午膳了。”
沈阮原先懒怠的眉眼一下就扬起,她用手支着下颌去看在身边伺候的寻月:“祖母让七公子过去用膳呢?”
“是。”
“就他一人?”沈阮复又问。
“是。”寻月额上有冷汗止不住的冒出。
倏然,寻月只听得身侧之人嗤笑一声,可多余之话却是未吐出半字来。
见着沈阮没责怪的意思后,她才虚虚抬手,将自己额上冒出的冷汗用衣袖抹掉。
“你们七公子既不回来用膳,那午膳便不用做了,你备下马车,我要出府一趟。”
听得沈阮的话,寻月原先放松的模样一下又紧绷起来:“少夫人,今儿下雪,路面湿滑,不如改日再去?”
“就今儿。”沈阮压根不为所动,“我想去见见我父亲,若祖母问及,你照答便是。”
听见是要去探望沈先生,寻月心下倒是松快了些。
如今府中上下已经开始收拾东西,想来不出三五日便要离开此地返回盛京。
这一回去,大抵也就不回来了。
寻月按照沈阮所说的做了,倒也如她预料,老夫人并不曾在这事上多言什么,只是吩咐她照顾好少夫人。
得了老夫人的准许,马车和车夫很快便备好。
这也不是沈阮第一次出府,可每一次出府,沈阮都觉着新鲜又有趣。
若在以往,她还不是沈阮时,出个府哪还需这般麻烦。
念及以往,又想起如今的境遇,沈阮倒是没太多自怨自艾的情绪,只是偶尔会想起故乡的风光罢了。
*
沈禹又见着沈阮时,神色里倒是多了几分诧异,似在问,她怎又来了?
可沈阮向来没什么脸皮,她将自己亲手泡好的茶端至沈禹面前:“父亲,这是女儿亲手泡的茶,你且尝尝。”
原身泡茶手艺如何,他是知晓的。
所以当他喝着沈阮泡好的茶时,倒是有几分惊喜的意外。
“你这手艺——”沈禹说着,将人打量了一遍,“还不错。”
对于沈禹的赞赏,沈阮也只是含笑收下,并无任何的激动。
“你与阮儿,相差很大。 ”沈禹喝完后,对着沈阮感慨了一声,“印象里,阮儿从不爱这些风雅之事,倒是对爬树摸鱼招猫逗狗,这一揽子事乐此不疲。”
“你父母将你教养得很好。”
沈禹的目光在落在她身上时,便变得十分和善与欣慰。
“说,今儿来此,是为何事?”
“我便要随七公子去盛京了,去之前,想再见一见沈先生。”沈阮说道,“日后,不能代替沈氏在您身边尽孝,是我与她之过。”
“这有什么过,此等结局,也是我所愿。”沈禹道,“你去盛京之后,我便不能在护着你了,盛京虽是个锦绣之地,在里面藏污纳垢,阴私之事不在少数,你将日子过得如何,可都得瞧你自己的造化了。”
“我知晓。”沈阮颔首,将沈禹请至上座后,又重新斟了一盏茶,送至沈禹的手边。
沈禹瞧着她的动作愣了下,随即才问道:“这是何意?”
“礼不可废。”沈阮说完后,便走至堂中,依照大燕礼制,朝着沈禹行了大礼。
不管是作为姜暖还是沈阮,这一礼,沈禹都是当得的。
是以,沈禹惊诧过后,却也不曾拦她。
他坦荡的受了这一礼,喝了这一盏茶。
茶落,声止。
就连院中的风声也好似消弭。
沈禹端坐在其上,恍惚间,堂上之人的身影变化莫测,许久后才定格在那一张温软的笑靥上。
在这一刻,他终是清醒地明白,他的女儿,他的一手抚养长大的女儿,终究是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