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霓给六国女公子安排的工作, 是当活字印刷的看管员。
雕版印刷适合复刻书籍,活字印刷更灵活,更方便印刷报纸、出版书籍。然而后者有一个巨大的缺陷,排版的工匠大多数不识字, 而这年头识字的士人又十分清高, 不肯去做工匠的活计,青霓原本还在纠结要不要将活字印刷术拿出来。
如今好了, 这些女公子一个个都会念书识字, 可以把她们安排去印刷厂, 负责指挥工匠排版。以后如果想去寻新出路,再放她们走就是了。
一听说这什么活字印刷是国师的要求,墨家矩子亲自上阵,领着五百工匠, 帮国师将她的要求弄出来。
这没什么技术含量, 只不过是用胶泥做毛胚,在胚面刻反写的单字, 如印章一般字体凸起, 用火烧硬,随便一个工匠都能做出来, 让墨家矩子来做, 委实是杀鸡用牛刀了。
矩子乐在其中, 直言亲手做这个, 还是一种放松大脑的方式。
等到一份能组成几百字短文的模具做出来后, 青霓让人将其连同印在桦树皮上的短文送去始皇帝宫中。
此时,始皇帝正在恼怒于诸子百家入咸阳者寥寥无几。
他在一月下令,命诸子学者入咸阳听从号令,如今已是九月, 几近八个月,来咸阳的学者居然还凑不够二十人。
户籍上面并不会记载某某是哪家学说的学者,所以,哪怕不来,始皇帝也没办法像迁徙天下十二万富户入咸阳一样,把他们都迁过来。
“莫不是,以为朕没办法对他们做什么了?”
天空响起一声惊雷,白光划亮窗棂,照见始皇帝眼底沉沉的暗光。
“来人——”
郎官前来,躬身听令。
始皇帝正要下令去将他们搜查出来,逮捕进咸阳。只要人活在世上,总会有痕迹,是哪种学说的传人,细心搜查总能揪出来,唯一需要在意的,是这般大费周章,又要投入多少人力。
那必然是用之如泥沙,且容易让国民风声鹤唳。然而……
闪电一闪而逝,始皇帝脸庞重新陷入阴影中,那些晦暗里隐藏的怒意,令郎官咬紧了腮,只怕撞到陛下的刀口上。
——国君尊严不可侵犯。
殿门开合,是宦人走近,声音打破了一室凝沉:“陛下,国师有礼相赠。”
郎官慢慢松开了牙,腮内肉壁上留下了小排的浅痕。他悄悄松了一口气,又偷偷地想:自己运道真是太好了,陛下火气刚起,就正巧国师有礼相送,有与国师相关的事宜,陛下素来是会将其他事先放一边的——这就是一泼及时雨,浇灭了大火!
始皇帝原本怒火烧得他心头突突,此刻却露出了一点笑意,抬手,纵容那宦人再近前,“何物?”
“国师说,此物名为活字印刷。”
待了解了这东西是什么后,陛下让其他人先下去,自己摩挲着那模块上微微凸起的字迹,突然低低笑了一声,“真是可怕的掐算能力。”
恰时地将他需要的东西送过来,如同及时之雨,这便是神仙的高深莫测吗?
有此物在,诸子学说便再不是由他请入咸阳了,而是求着他允许他们留在咸阳,为秦效力。
“传诸儒博士入宫!”
咸阳宫共置博士七十,多数是儒者,除去此前污蔑国师是骗子,被罢官的二十九人外,尚有十七人,皆恭顺立于殿下。
始皇帝让宦人将写了五百字小故事的桦树皮传下去,让他们观看,博士仆射周青臣拿到桦树皮时,只一入手,就立即知道它的作用,喉头发紧,“陛下,这……这是何物?”
“纸。可代替竹简。”
周青臣当下激颤着声音,问:“造价几何?”
陛下道:“桦树树皮蒸煮、晒干所成。”
只需要用树皮就能做!
秦朝有保护森林资源的意识,也会懂得颁布律令,要求除非是制作棺材,否则二月到七月不允许进山林中砍树。但是,仅桦树一种树木,在没有维护物种多样性意识的如今,于他们看来,绝对是非常值得的,成本几乎为零的好东西。
“恭喜陛下,得此国之利器!”
这位博士仆射——博士们的领头人抬首,殿顶的明珠映进他的瞳孔里,闪烁亮光,
纸,这么轻便,制作工艺还不繁琐的物件,是文运利器!
儒者奉行有教无类,他们非常支持民众学文学礼,但是,哪怕是提出有教无类的孔夫子,都要收腊肉做学费,而非开学堂,就是因为他也供应不起。
竹简的制作可不是砍个竹子,削个竹片就能直接写字的,它需要经历取材、修治平齐上下两端、去除竹节、打磨光滑书写面、烤干竹简、上胶使写字墨迹不会化开、将单片的简编连成册,如此繁杂的步骤,便象征着价格。
一枚竹片价值0.3钱,一部《诗》全书共39224个字,写在竹简上,共需要写1569枚竹片,也就是470.7钱,这都能买整整三百六十斤米还有剩余了!
贵。
太贵了。
非富足之家,谁会舍得拿出三百六十斤的米给孩子买回来六十多卷不能吃的竹简呢?
但是,桦树皮不一样!哪怕不,是同样的价格——树皮与竹片价钱相等,一片树皮能记五百字,一部《诗》也就79片树皮,23.7钱,差不多两匹布的价位,稍微有余钱的人家,咬咬牙那也就买了。
至于抄书的笔墨钱,穷人家可以选择拿刀削。
文道大兴!
“文道大兴啊!!!”
周青臣轻轻抚摸着那片写了小故事的树皮,就像是被美人计引诱了的人,对其爱不释手。
“怎么以前就没有人能够发现,桦树皮可以书写呢?”
淳于越也很惊喜兴奋,然而比起开始欢呼庆祝的博士仆射,他生性严谨,强压着喜意问始皇帝,“陛下,若是用桦树皮纸做书,终有一日,桦树越来越少,纸价越来越高,岂非又回到了往日情形?”
不用陛下回复,和他同来的其中一位博士就笑着开口:“淳于博士,这不用担忧,咱们剥一棵树的树皮,再种一棵就是了。”
淳于越没好气道:“你以为树的长成是地里的稻谷,一年就长好了吗?没有十年,树木都不算长大。”
纸张绝对是巨大的消耗品,光靠不停种树,谁也不敢肯定能不能保持“收支”平衡。
始皇帝一手支颐,似有些散漫慵懒地听着那些博士开始讨论,如果纸张并非无休止提供,朝廷要如何分配,才可以不浪费这一神物。
那必然是……
大多数分配给贵族,少许作为奖励,分给黔首之间有才能者。
这可不行。陛下心说,若这么分配,岂不是朝堂上的贵族之后越来越多?而且还会出现父亲死后,儿子继承父亲位置的场景。
并非暗箱操作,而是贵族精心培育的后代,的确有那个才华担任高位。
正如同王翦老将军。他当然相信老将军对他忠贞不二,但是,老将军亦在用心教导自己的子孙,教导出来的将才他难道还舍得不用?然而,假如军中连续二三十年,都由王家人担任主帅,那这到底是大秦的军队,还是王家军?
整个朝堂,同一家族的人多了,如果再碰上一位性情软弱,或是性情懒散的皇帝,被把持了朝政也并非不可能。
陛下若是去问神女,就会得知,他所思虑的情况,在后世拥有这么一个称呼——
“世家。”
若世家势大,则帝非帝,臣非臣。
“不必过虑。”陛下似乎是漫不经心地敲了敲案几,“朕早便命人去研制可书写的纸张,树皮纸仅是作为中间的承启。”
始皇帝心中也已做下决定:万一,造纸迟迟没有进展,树皮纸最先供应的,也绝不会是贵族。
而诸博士以为陛下如此说,必然是已经找到了造纸的眉目,皆是大喜,拜道:“陛下圣明!”
始皇帝:“除却树皮纸,尔等且再细看。”
皇帝都这么说了,拿着树皮纸的周青臣连忙翻来覆去看,可也没看出别的不一般来。
他将树皮递给淳于越,淳于越手指在墨上捻了捻,放到鼻下轻嗅,也没感觉出来是不是墨水有问题。
树皮在那些博士手中轮转,才终于有一个博士惊讶地“啊”了一声,“这……这上面的字,大小一致,就连两两相隔的空隙,都相同?”
“什么?!”那些博士将他团团围住,仔细去对比,发现的确是这样。
有博士惊诧道:“这难道是国师所作?”
只有天上的神仙,才能够做到如此精准?
始皇帝:“倒也可以说是国师所作。”
宦人上前,从博士手中捧过树皮,呈回始皇帝案上。他拿出一枚私印,于树皮纸上按出了赤色‘政’字。
博士们还在不解陛下为何要盖章,就听见陛下说:“国师提了一个法子,教吾等如何以印章之法,印刻书籍学说。”
淳于越很快就意识到陛下话里话外的意思,呼吸急促,“陛下,它——它印刻花费时长多久?”
陛下把玩着印章,似在回想:“五百名匠人一同刻模子,也就花费了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就能印出来一篇五百字的文章!
满殿寂静,唯有博士们此起彼伏粗重的呼吸声。
这代表了什么?这代表了,书籍不再稀有,只要有模具,只要有桦树皮,就能够一直复刻——
就能够,让天下人都有书可念!
他们错了,刚才的树皮纸算个屁的文道大兴!这个印章之法才算!
神女不愧为神女,随便一出手,就直指了天下士子命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