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渊的案头被放上了一封《除蝗疏》。
“连续四年的蝗灾?!”望着现任太子李世民, 听着他的汇报,李渊心脏猛地收缩,一瞬间险些喘不过气来。
任何一个皇帝……不, 甚至任何一个人, 只要不是傻子, 都知道连续四年蝗灾对于国力的损耗有多么可怕。
“难道是朕这些年做天子, 做得不够好, 触怒了上苍?”李渊提着的心放不下来了, 他嘴唇颤抖地问:“还是朕一直没灭掉突厥,使得治下百姓时不时便要忍受突厥掳掠,上苍对朕失望了?”
“……”李世民尴尬地移开视线。
他要怎么说?说:阿耶, 其实四年蝗灾是你儿子我在位,如果蝗灾的出现是因为皇帝失德, 那也应该应在我杀兄弟, 逼父君退位这一件事上?
当然, 哪怕有山鬼出现,李世民依旧不信天灾和皇帝的作为有什么关联——真要那么灵验,大江大河旁边也不需要造什么河堤了, 皇帝只要当个明君,就能保证国土里的大河永远不会发生水灾。
李世民比较隐晦地表达:“阿耶放心, 这灾情与你无关。”
李渊根本没想到自己会退位那方面去, 只是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又叹息:“久旱必有蝗,连续四年,恐怕不仅是蝗灾, 还有旱灾,这……百姓们要如何活下去?”
李世民却道:“阿耶,离明年春的旱灾还有半年, 咱们的生死危机,在眼下!”
“生死危机?眼下要发生什么生死危机?”宛若是被刺痛一般,李渊面皮就是一抽。
又有事?!
又要有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
李渊要是知道某句话,一定要仰天长啸,来一句:“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
李世民把渭水之盟的事情说了一下,掐头去尾,说重点:“八月底,突厥将会打到渭水便桥前,堂堂大唐天子只能斩杀白马,与他们签订盟约,赠予金帛。”
“打到渭水?!”李渊无法想象,这是怎么样一个让人绝望的场面。而且,大唐天子?那不就是他吗?他又一次被逼到和突厥结盟,出钱将人客客气气送走?
“李靖呢?他不是镇守灵州吗?李靖没守住?”
“和往常不同,突厥特意绕过灵州,从会州那边进攻,一路攻入原州,直破泾州。”
“泾州……”
会州是边防,被突厥入侵成功不奇怪,原州也不奇怪,可泾州是内塞……他们大唐又一次被入侵进内塞了?
李渊正在想镇守泾州的将领是谁,李世民就已经告诉他了:“是李艺。”
“是他?”李渊对此人印象深刻,这人本名罗艺,他很看重他,还特意赐下李姓,封为左翊卫大将军,领天节军将,镇守泾州。
李渊大怒:“朕以为李艺能以威名令突厥惧服,威慑突厥不敢进攻泾州——他竟然如此辜负朕的期待!朕要砍了他!”
说着,李渊就拔|出了天子佩剑,一脚踢翻案几,镇纸的,写字的,盛墨的,点香的,凡是案几上可以放置的东西,都轱辘轱辘滚下去,易碎品更是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不生气不行,他能不气吗!那可是城下之盟!奇耻大辱!但凡出点差错,国都没守住,他可能就要效仿秦末年的秦王子婴参拜汉太|祖刘邦那样,颈上系着绳子,捧着皇帝的印玺,立于路旁向颉利投降了!
李世民连忙抱住气势汹汹要找李艺算账的李渊,“阿耶,冷静,这是还未发生的事!不能用将来之事斩现在的官!”
李渊强行按下怒气,板着脸问:“那你说如何是好?”
李世民扑通跪倒在地,抱着李渊大腿哭嚎,“大唐受如此大辱,儿何曾不心痛!突厥打来时,儿因着一些缘由无法出战,只能瞧着那颉利兵临渭水,在我大唐耀武扬威,身为天策上将,儿愧疚啊!”
李世民:没错啊,因着一些缘由没办法出战——当了皇帝,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当然没办法出战。
李渊则理解成了:恐怕是他打压二郎,将二郎的兵权分给了四郎,才让他无法出战。
李渊又是羞愧,又是庆幸,“无妨,这事还未发生,还可以挽回,你快快起来!”
李世民跪着就是不起来,仰起脸,泪眼婆娑看着李渊,“阿耶!让儿去镇守泾州,由儿代替李艺,定能将那颉利的兵马杀退!使我大唐君臣免受折辱!”
天策上将的威名可是在隋末唐初之时,用一场又一场的战役堆出来的。听到二儿子主动请缨,李渊一喜,微微弯腰,双手以很轻的力度搭在李世民肩头,面容流露感动:“二郎,你……”
李世民也眼含热泪望着他。
好一派父慈子孝。
李渊刚想要答应,转念又觉得不行。突厥知道绕开灵州,他们听说李世民镇守泾州,难道不会连泾州都绕开吗?
到时候,李靖在灵州,李世民在泾州,突厥摸到渭水,二人鞭长莫及,他这长安城……
李渊被自己脑补的情况激得悚然一惊,连声道:“不行!二郎你现在是太子,绝不能再像以往那样冲锋陷阵,以身犯险!”
李世民满脸为难,“可是,突厥万一攻破了泾州……”
李渊果断道:“我这就调走李艺,二郎你有什么好的人选,尽快补上去。”
李世民:“使不得!阿耶,使不得啊!”
李渊:“朕说可以就可以!”
李世民:“阿耶,真的使不得!”
李渊:“太子要抗旨吗!”
李世民只好勉为其难地提出一个人:“那儿便举贤不避亲了。我府中有一幕僚张公谨,儿大胆荐他守泾州。”
李渊满意了。
要是李世民这时候不举荐一个他自己这一方的人,李渊反而不放心。
一来,是不知道这人究竟是他这儿子排除异己推荐的,还是真的没有别的心思,亦或者这人早就是他儿子的人了。如果是最后这个,李渊更是毛骨悚然——他二儿子究竟留有多少次后手。
二来,是不知道这人能力如何,能不能守住泾州。
现在知道是李世民的亲信,李渊心头压的那万斤巨石,才算是勉强挪了一挪,让他喘口气——毕竟李世民也不至于为了挤掉李艺,派亲信前去送死。
他推开还抱着他双腿的李世民,往自己座位上走去。
李世民:“阿耶,关于蝗灾……”
李渊勉强维持着微笑,“二郎有何见解?”
李世民:“儿与幕僚已经商量好了方案。”
“哦……”李渊恹恹地应付了一声,突然反应过来李世民说了什么,浑身一震,大喜,“什么?!”他把衣摆一提,急切地迈着小碎步跑回到李世民跟前,一把攥住李世民的手,眼睛发亮,“二郎!快快说来!”他殷切温柔极了,“民儿,多亏有你在,要是没有你,阿耶要怎么办?”
李世民被看得后背一凉:“……”他默默抽了抽被捏疼的手,没抽动,于是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睁开眼,更温柔,更殷切——也更用力地把李渊死死反握住,满眼孺慕,抑扬顿挫、感情充沛:“阿耶——!”
如果青霓此刻在这里,她就知道李世民的绿茶白莲究竟是遗传谁了。
接下来,几乎是李世民说什么,李渊就应什么。
让已经收割完的闲地再种上黍、薏、稷?
好好好,这就下旨!
抗住压力把这一次新种的主食都收割进县仓里,任凭百姓误解怨骂也不能告知他们有蝗灾,以免引起恐慌?
好好好,这就下旨!
按照奏章上写的治理蝗灾的方法,提前灭杀虫卵,扑杀若虫?
好好好,这就下旨!
说到最后,口干舌燥,李世民才好似刚想起来那番,对李渊道:“我之前呈给阿耶的曲辕犁图纸可以给各县分发下去,这农具能够开垦出更多的耕地,大唐现在多一石粮食,就是多一份希望!”
李渊熟练地:“好好好,这就下旨!”
“阿耶已经做了阿耶能做的了,接下来,便是看这天命了。”
李世民迟疑了一下。
李渊察觉到了,“有什么直说就是,阿耶恕你无罪!”
“嗯!”李世民似乎真的放心说了,“阿耶,这蝗灾是天命,可曲辕犁的出现是神迹,或许,正是上天不忍阿耶治下大唐要遭受四年蝗灾,便特意送来曲辕犁,助我等度过难关!”
他越说越兴奋,孺慕地望着李渊,
这回他没有说“阿耶是天命所归”,可李渊瞧着他的眼神,分明就是这个意思。
可天命所归的,分明是……
李渊忽然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一道念头升起,附在他脑海中,去之不掉。
李世民仿佛就是专程来向李渊说一声蝗虫和渭水之盟的事,说完就告退,真是一个本本分分,忧国忧民的好太子。
他回到秦王府——东宫还没有整理好。此时夜色浓浓,新任太子妃长孙氏脸上的妆容才卸了半面。李世民径直走到她身边,也不管媳妇还在对着铜镜擦去脂粉,就往她脸上亲了一口。
“观音婢!”
他高兴得像个孩子,在长孙氏惊呼一声中,把人抱起来,转了一圈又放下。
“我很快就能给你更大的宫殿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