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
风雨呼啸的密林深处传来有节奏的锻打声。
小屋里,老人赤裸着上身,汗气蒸腾的在火炉旁抡动锤子一次次锻打被烧通红的铁器,一个刀胚逐渐被锻打成型。
身穿白色衬衣的男人半蹲在火炉旁抽动风箱。
漆黑的长风衣挂在一边的铁架上烘烤,水滴不时从上面落下来。
又是一个暴雨的夜晚。
印象里源稚生每次来到这座打刀的林间小屋,都会伴随着炽烈的风雨。
老人拿起一旁的烧酒,仰头喝下,烈性的酒液入喉又滚入腹内,肚子里像是一团熊熊烈火滚荡开来。
噗——
又喝了一口烧酒,紧接着喷吐在红热的刀胚上。
哧哧哧——
烈火浓烈蒸腾。
老人趁着炽热的火劲抡锤敲打,火光照在他苍老却肌肉分明的上身,上面夜叉般的青色纹身仿佛要活了过来,狰狞而凶暴。
直到刀胚彻底定型,老人用事先放置的铁钳将其夹起,然后放入一旁的冷水中。
这一步又叫做淬火,能够使得钢铁变得更为坚硬。
老人苍老目光静静的看着冒着红光的刀胚,在冷水里一点点浸透,变得锃亮起来。
最终刀身完全冷却下来,老人将其拿起,举了起来,闪烁的寒光映着老人深沉的脸。
“老爹,你终于打出一把像样的刀了。”
源稚生在一旁摩挲着下巴。
橘政宗苦笑,无法反驳。
事实的确如此,他这个将打刀视为修行的人,尽管这些年来一直都在打刀,但他在打刀方面属实没什么天赋,期间不知道崩坏过多少刀胚,起初源稚生在其身边打下手的时候都是战战兢兢,生怕两肋插刀或是脑袋上斜插一把刀。
搞不好蛇岐八家还以为是大家长橘政宗在谋害未来大家长呢。
直到今天才算是打出一柄合格的刀具出来。
“或许这就是时机,如今武器在手,不正是踏上战场的时候么?”
橘政宗深深看了眼手里闪烁寒光的刀身。
然后从一旁的石桌上拿起一份邀请函,上面的鬼字在火光下扭曲而狰狞。
赫然是新宿区教堂里,那位老牧师留在讲经台上的邀请函。
源稚生将这份黑金色的邀请函送来的时候,老人苍老的眼眸在那一刻深深眯了起来。
橘政宗没有说话,甚至打刀全程都没有开口,而源稚生也没有问,只是在一旁默契的抽拉风箱,炽烈着火炭。
直到刀胚彻底定型的一刻。
“老爹,你决定了?”
源稚生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眼神深处浮现一抹郑重。
“猛鬼们已经发出邀请,我们又怎么能不去赴约呢?”老人语气深沉的说。
猛鬼已现!
如果说蛇岐八家是整个日本的阴影,那么猛鬼众就是蛇岐八家的阴影。
两者互为镜像,一直在暗中拼斗了很多年,但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这些年蛇岐八家始终不知道猛鬼众的具体位置所在。
哪怕通过种种线索找到了猛鬼们的具体位置,也大多都是烟雾弹,甚至有几次让蛇岐八家的精锐损失惨重。
然而在这份邀请的请柬上,摊开来看是一份日本地图,在地图上面一处位置上赫然有猛鬼狂舞的图案,而那里则象征着猛鬼众的位置所在。
“会不会有诈?”
源稚生挑眉。
这些年来,猛鬼众们对自己的大本营都是竭力隐藏,如今突然出现,而且还是以邀请的形式,难免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不,这次不一样。”橘政宗沉声说:“此前进化药既然已经查明是猛鬼众所为,他们想要将进化药给予更多的混血种注射,引动整个日本的动乱,掀起所谓龙族的旗帜。
想要做到这些,必须要有大量的进化药才行。而进化药最主要,也是最核心的成分是什么?”
“龙血!”源稚生心中一动。
橘政宗点了点头,“没错,就是龙血,猛鬼们掌握有从混血种体内提炼龙血的方法,只要有大量的混血种血液供应,就能够制造出大规模的进化药,从而选取那些他们认为忠诚的混血种人选给其注射,成为猛鬼军团的一员。”
“也就是说,这次是猛鬼众对我们蛇岐八家的宣战!”源稚生沉声说。
他已然把握住信息的关键。
如果说整个日本哪一个势力还能有数量众多的混血种,那无疑是蛇岐八家。
源稚生心中不由得微微震动,看来猛鬼众胃口不小,与其零零散散的去抓捕那些混血种,不如直接来一场大的。
“是啊,既然恶鬼已经宣战,我们这些斩鬼人难不成还有怯战的理由?”
橘政宗看向青年。
两人冷峻的目光在半空相撞。
一时间天地沉寂,唯有风雨呼啸轰鸣,在密林中疯狂穿梭化作凄厉凶猛的呜咽。
小屋内炭火传来噼里啪啦的爆鸣。
久久的沉默后,源稚生语气深深的说:
“命运就像是一个圆环的跑道,人在这条跑道上奔跑,哪怕他再努力,可最终依然会走向最初的那个原点。”
他忽然想到今天在新宿教堂里,那个老牧师对自己说的话。
那是一种怎样的深刻理解,才能说出的话,对方那不像是对人生的感慨,更像是对他说得。
是在预示着什么?
源稚生还记得九条当介最后竭斯底里的朝他咆哮说“杀了我”的时候,那神情是那么的狰狞,绝望,疯狂。
那一刻源稚生甚至分不清眼前之人是作为父亲的九条当介,还是那个进化为三代种的恶鬼。
源稚生更忘不了曾经被他一刀捅进心脏的男孩。
多少年了……哪怕他斩鬼的手再也没有颤抖过,可那一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包括男孩在临死前脸庞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他都历历在目,难以忘却,甚至成为他午夜梦回般的噩梦。
如今猛鬼宣战,蛇岐八家似乎只有一个选择。
可那些猛鬼不也正是曾经的手足么,如今手足相残的一幕即将发生,谁也无法避免,更无法逃避。
“这就是恶鬼的诅咒啊……”
源稚生语气深深的说。
闻言,橘政宗沉默了很久,发出深长的叹息,“我们的先贤曾在太古时代将龙类的大能斩杀,可那是因为我们掌握了禁忌的力量,这份恐怖力量属于龙类,是来自龙类的血,而这些血哪怕过去了无穷岁月,依然在我们体内流淌。
是我们觊觎了这份力量,这也是我们必然要承受的咒诅。我们活在世间时刻如临渊而行,稍有不慎就会堕落下去,等待我们的就是无止境的深渊。”
“屠龙者终成恶龙。”源稚生神色间满是嘲讽。
“可以这么理解,因为龙血本身就是一种诅咒,是龙类对我们的诅咒,也是我们命中注定的悲运。”橘政宗目光凌然。
“悲运么?”
源稚生看着炽烈燃烧的炭火,呢喃着这个词汇。
“是啊。”橘政宗苍老的脸庞上露出感慨,“稚生,你还记得我曾经给你讲过北欧神话里命运三女神纺出命运丝线再把它拉长,最后又剪断的故事么?”
“当然记得。”源稚生一脸追忆,“当初你说,你恨不得在命运女神的胸口上狠狠刺一刀,这样的话,那三个女人就无法像摆弄玩具一样的摆弄他人命运了。”
老人沉声说:“其实那个时候,我也只是说出一些不甘心的话罢了,人的一生就是这样,有生便有死,因为有了相遇之美,才有离别之悲。生与死,离别与相遇,这些看似矛盾的对立,如此才能构成一个完美的环。”
“这么说老爹你是要妥协喽?”源稚生微微挑眉。
“混账,我当然不会。”
橘政宗沉声说:“正是因为这种矛盾的对立,我们才要有勇气将其打破,因为这种所谓的完美之环,实则是扭曲的,畸形的。
又比如死亡,谁又愿意死亡呢,如果可以永生的话。”
源稚生没有说话。
他能够感受到老人体内的勇气,亦或者说是杀气。
对猛鬼们的杀气。
那是一种巨大的决意。
所谓混血种的进化药就是一条走向堕落的路,一旦肆意扩散,只会引发更大的堕落。
源稚生完全能够想到,一旦这种进化药普及下来,必然会有很多混血种趋之若鹜。那些混血种因为自身血统的缘故而不容于这个世界,堕落总会有各种各样的理由。
情感、金钱、地位、权力,太多太多……
尤其是那些潜在的血统失控的混血种,他们就像是沉沦在黑暗里的蛾子,而进化药就像是熊熊燃烧的火炬,一旦出现,他们哪怕烧死自己也会疯狂的扑过来。
因为在他们黑暗的生命里,只有那一刻才是真正活过的。
这是血脉的悲哀,漆黑的诅咒,没有混血种能够避免,到那个时候整个日本,甚至是整个世界都会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
藏在暗处的敌人在磨牙吮血,他们不惜发动战争,哪怕让整个世界流淌猩红刺眼的血。
“稚生,你准备好了么?”
“不管这件事背后的人是谁,出于什么目的,敢触碰禁忌之门,就必将接受审判。”
源稚生猛然拔出身旁传承有序的斩鬼之刃,湛青色的刀光照在他那张冷峻的脸上,狂暴的风雨从窗外吹进来,狠狠荡起悬挂在一旁的风衣,猎猎作响。
橘政宗抬头看去,仿佛看到一个随时会踏上战场的武士,气息萧杀凌冽。
“好一个接受审判!到时候老爹必然在你身边跟你并肩作战!”
橘政宗声音激荡的说。
“咳咳,老爹,这么说来,如果打胜这场战争,我是不是就能够去法国蒙塔利维海滩卖防晒油了?”
不知道是不是被芬格尔那群人感染,在橘政宗满脸随时会慷慨就义,英勇赴死的严肃时刻,源稚生突然有些脱线的说。
“混账,你难道就这点出息么?”
橘政宗喝斥一声,没好气的说道。
如果真的除掉猛鬼众这个毒瘤,那么蛇岐八家就会成为日本真正的掌权者,到那个时候,整个日本都会向这个大家族臣服。
对于这份巨大的权力,它未来的继任者却想着去法国卖防晒油,简直是岂有此理!
“哎呀呀,老爹,你知道的,我就这点出息。”
源稚生直言不讳的说。
他当然知道,一旦猛鬼众覆灭,巨大的权力就会朝他依附过来。
可源稚生志不在此啊。
他的鸿鹄之志在法国那片海滩。
每年夏天,那里的海滩上能够看见几十万近乎赤裸的女人,她们身穿各种款式与颜料的比基尼,极尽性感妩媚之能事的仰躺在金色的沙滩上,就像是从海底深处上岸的美人鱼。
而这时候,源稚生就会戴着遮阳帽行走在海滩上,手里提着装有各种防晒油的木盒子在令人眼花缭乱的美妙胴体间穿梭,如果遇见身材格外出众的美人,他就会主动小跑过去,殷勤的赠送试用装以及免费涂抹服务。
为此他甚至不惜去中国钻研推拿医术。
哪怕过了夏季,海滩上的人渐渐少了,源稚生也丝毫不慌,他会锁上自己的小店,然后屁颠屁颠的去巴黎领失业救济,然后等来年夏季再开业。
源稚生点燃一根柔和七星,深深吸了一口,心中不由得美滋滋。
话说那样的生活滋味岂不是妙极了,睡觉的时候枕头下不用塞着枪,喝酒可以喝到烂醉,甚至也不用担心黑暗里会扑出来一只只食人恶鬼,深夜更不会做起腐烂的梦,梦里男孩一脸怨恨的盯着他,甚至用长刀一刀刀洞穿他的心脏,猩红的血喷溅的到处都是。
“你……”橘政宗眼睛一瞪,不过在看到青年眼中深深的憧憬后,又不由得苦笑起来,“好吧,你开心就好。”
其实橘政宗内心也时常会活络起来。
如果源稚生真的能够摆脱掉冥冥中的悲运,又何尝不是人生的美事。
只是——
可能么?
就像是中国古代那些武林至尊金盆洗手,从此决定不再过问江湖之事的时候,要么是有人当场砸场子,要么是在当晚被灭满门。
有人说江湖在哪里,其实在你拿起刀的一刻,就已经踏入江湖。
想要抽身,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哪怕你已经放下手里的刀。
“那绘梨衣呢?还能让她跟你去法国一起卖防晒油么?”老人笑骂道。
“这个嘛……”
源稚生抓了抓后脑勺。
绘梨衣自从回到家族治疗后,被龙血侵蚀的身体已经恢复了不少,只是目前仍在昏迷,可就在其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女孩竟然无意识的在睡梦里喊了“秦夜哥哥”五百二十次。
尽管是用简练的词组,而且说得极为模糊,但的确是咿咿呀呀的说话了。
也喊了源稚生一次。
那一次是让他去什么胡辣汤的地方,总之女孩在睡梦里说得断断续续,一共也没说几个字,他也听不真切,心说这小妮子还算有点良心,没把他这个哥哥完全忘掉。
想到这里源稚生不由得苦笑起来。
他原本是想着带绘梨衣一起去法国,然后给她找个能够抗住她暴击的男孩,可现在看来,男孩已然就在身边。
而且还是那么强大,到时候说不定跟秦夜还能生个龙宝宝。
不知不觉间,源稚生嘴角缓缓掀起,像极了某人的姨妈。
“决战的时候,别忘了叫上来自学院的贵宾们,他们可都是昂热的王牌啊……”
老人语气深深的说。
把手里的邀请函丢进了火炉里,上面狰狞的鬼字在火焰的灼烧下越发扭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