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信今年四十多岁,不过看起来五十都不止了,就连头发也花白了一大片。
大同总兵,可谓是天下第一总兵,但是,这个天下第一可不是这么好当的。
朝廷每年数十万两白银的粮饷,军镇上上下下驻守的十多万将士,将这大同镇的安危都托付给他,他这压力可不是一般的大。
从十七岁随伯父杨洪从军在兴州作战,到去年青阳沟大破进袭的瓦剌骑兵,杨信的军伍生涯是一场又一场的大大小小的战斗,这让他的性格充满的军人的杀伐果断,但是,和那些从底层一步步打出来的将官不用,他的出身决定他即使是如何骁勇善战,他都不可能是一个单纯的武将。
他是杨信,是大明的彰武伯,是大明勋贵。
城里有一个代王,镇守大同,其实,他觉得自己和代王也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真要是大同被瓦剌人攻陷的时候,自己或许还可以选择逃,但是,代王只能以死殉国,但是真的是到了那一个地步,他逃不逃的还有什么意义?
大同陷落,京师门户打开,他杨信就是大明的千古罪人,当年于少保御敌于京师之下,他是参过过战斗的,那一战,与其说是京师保卫战,不如说是国运之战,而当年有于少保,甚至有石亨,如今大明真的还有另外的一个于少保,另外一个石亨么?
所以,大同绝对不能有失,鞑子铁骑长驱直入到京师脚小的事情,绝对不能再发生了,至少,他杨氏一门还没死绝的时候,绝对不能发生。
对于皇帝近臣到大同微服,鼓捣什么的商行的时候,他一点都不关心,打发了自己的儿子去应付一下他觉得就够了,甚至韩雍亲自告知,那位皇帝的近臣指使人等和瓦剌人勾连,可能买卖一些违禁物品给瓦剌人的时候,他也没有动容。
不过是银钱上的一些买卖,了不得,一些盐茶布酒,韩雍是个好官,也是有个有能力的官儿,这种事情,他知道了,他去处理,自然就不用自己操心了。
他关心的是草原上那些来去如风的瓦剌军队。
每年的马市,基本上都是大同守军最为戒备的时候,瓦剌人会派军队来保证他们的商人的安全,尽管这些军队的规模不会很大,但是,依然值得提高警惕。
在马市结束后,这些瓦剌人的军队的德行,大都是有枣没枣子打两杆子会在附近的军堡逡巡窥探一番,一旦发现军堡内守备松弛,或者是有足够值得他们冒险的财物,他们绝对不会和大明人讲什么客气,边境上大大小小的战斗,一般都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一直会持续到冬天雪花飘下来的时候。
如果是这一年冬天草原上闹了“白灾”,这样的战斗甚至会延续整个冬天,这才是杨信最为头疼的事情。
今年的情况和往年又有不同,大明的龙椅上再次换了主人,而再此之前,军队已经经历过几次大的清洗,无论是军心和战力,和往年比起来,只怕都会下降一些。
如果今年瓦剌人和往年一样的做法,那么,今年杨信要头疼的事情会更多。
“你说的那个商贩,亲自带你的亲兵去了口子堡外,而且,遭遇到了瓦剌人的骑兵?”
总兵府里,杨信和韩雍相对而坐,两人同处一城,若非特别重大的事情,两人这么相对面谈事宜的时候,其实并不多。
“去了二十个人,回来六个!”韩雍脸上有些不大好看:“我的人拿人头保证,他们遭遇的不是草原上那些打家劫舍的马贼,而是瓦剌王庭的正规兵马!”
“马市在金鸡岭,瓦剌人的兵马去口子堡去做什么?”杨信脸色凝重:“金鸡岭距离口子堡,至少两百多里了,这些瓦剌兵马不是为了马市而来!”
他沉吟了一下:“瓦剌人的兵马有多大的规模?”
“他们至少看到了两个千户长的旗号!”韩雍说道:“也是他们人少,发现不对就立刻往口子堡回撤,结果还是被发现追杀!追杀他们的瓦剌人斥候,皆使重箭!”
重箭这种东西,别说马贼,就是一般草原上的小部落也未必会有,主要是这东西太昂贵了,以瓦剌人骑射的德行,他们根本用不起,更别说随便追出来的斥候都用的是重箭了。
“我知道了!”韩雍点了点头:“口子堡那边,我会下令严防,并令他们刺探外面的敌情,大同这边,我斥候已经撒出去城外五十里了,到目前为止,仅仅发现一支千余的瓦剌兵马在金鸡岭附近,这倒是和他们往年的做法差不多!”
“军务上的事情,我就不多言了!”韩雍站起身来:“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我各负其责,力求今年不要出任何的纰漏!”
韩雍站起身来:“最后还
有一事,怕是离开之前要知会你一声,那许白身为天子近臣,却是勾结瓦剌人,图谋我大同,此人已经被我拿下,将来送来京中的奏本里,少不得我得提下彰武伯。此事你是知晓的,你我一文一武,说好了共同进退,若是此事被皇帝陛下追责,到时候你可得给我担待一些!”
“证据确凿吗?”杨信点了点头,脑子依然是想着瓦剌人的兵马分布的问题。
“人证物证俱全!”韩雍说道:“人已经被下狱!”
“那你看着办吧!”杨信随口说道:“韩兄的人品能力,难道我还信不过么?”
韩雍施施然离去,杨信脑子里琢磨着问题,对着外面唤了一声:“杨潜,杨潜何在?”
他决定了,口子堡那边,还是派自己的儿子亲自去一趟比较合适,韩雍那边死了那么多人得来的消息,若是自己只是不疼不痒的着人戒备一下,总感觉会让他寒心,而且,真是瓦剌人有所图谋的话,杨潜在那里,无论是坐镇指挥,还是调遣兵马援兵,都比口子堡一个小小的千户要有力的多。
“爹,你唤我?”
未几,杨潜急匆匆的走了进来。
“你换了这身衣裳干什么?”杨信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前些日子,让他应付那个天子近臣许白,杨潜是穿了不少日子的常服,可这几天,他早就换成了军服。
可现在他一身常服,又给换回来了。
“刚刚准备出门去见一个朋友!南京来的!”杨潜回答道:“那朋友托人想见我一面,这不是咱们总兵府难进嘛!”
“哦,老家来的,那得去见一见了!”杨信点了点头,脸上露出几分嘉许。杨家是南京勋贵,朋友自然也不少,更不说自己儿子这一辈的那些朋友了,若是去见朋友也穿一身军服甲胄,怕是会让别人觉得他杨家有些端着架子了。
“没事,爹您有事情吩咐就是了!既然是老家的朋友,迟见一会儿也没事的!”
“还是先去见见吧,早些回来!”杨信摆摆手:“是有军务派给你,等你回来再说,免得先说了军务,你去见朋友喝酒都不爽快!”
“还是爹最了解孩儿!”杨潜嘿嘿一笑:“那我先去了,回头再来爹这里领命!”
匆匆从总兵府里出来,杨潜看了一眼等候着他的陈唐:“陈千户,你说许大人为什么要见我,这韩大人请他去了巡抚府,我这也帮不上什么忙啊!”
“或许就是想和杨参将说说话,聊聊乡情呢!”陈唐脸色有几分古怪:“许大人可是说了,前些日子,和杨参将可是相处甚欢”
“好吧,不管这事情我能做点什么,总归是相识一场!”杨潜叹了口气:“我身上有军务在身,可能耽误不了多久,而且,韩大人肯定不希望我出现在府衙大牢里的!”
“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韩巡抚忙的很,从总兵府出来之后,就去武库那边去了,一时半会只怕回不了巡抚府!”陈唐微微摇摇头:“想耽误多久,还不是杨参将自己说了算,我等说了是不算的!”
府衙大牢里,许白和姜大牙正在说着话。
不说不知道,和姜大牙一番说话,许白这才发现,敢情这姜大牙居然还不算是一个纯正的大明人,他一口流露的大同话,官话,甚至瓦剌话都能熟练的切换,而且,在外表上,只要不仔细的端详,还真难发现他外表上和大明人的些许细微差别。
他母亲是瓦剌人,而他的父亲则是大明人。
虽然在别人眼里,他依然是一个“杂种”,但是,这也能够理解,为什么在大同这样的军镇里,他能够活得下去了,毕竟他的父亲是大明人,若是颠倒个个儿,他父亲是瓦剌人,而母亲是大明人,只怕他还没等到长大就已经莫名其妙的死了。
族群的分类,有的时候很简单,有的时候很复杂,不过,鉴于他的父亲也算是为大明争光了,所以,他这个大明人的身份,哪怕被人看不起,倒是打小被人接受了。
不过,一个没有依靠的混血儿,在军镇里当不了兵,也经不了商,还能干什么呢?
他唯一的活路,也就是在社会的最底层挣扎,靠着偷蒙拐骗来生活了。
这倒是和许白以前的经历有那么几分相似,但是,他的境况和许白比起来,那可就是天差地别了。
“我一眼就看出来您是贵人了,你这气度,您这谈吐,咱们大同府就没几个人比的上的!”姜大牙显然是酒量不大好,几杯下去,说话都有些含含糊糊了:“您才多大,就能这样,我都二十多了,还是这样半死不活的”
说着说着,他竟然哭号了起来,外面的几个锦衣校尉频频回头看来,用眼神询问许白要不要干涉。
许白笑着摇摇头,正要说话,就见杨潜在陈唐的陪同下,匆匆朝着这边而来。
杨潜的知名度显然比起陈唐更高一点,一进府衙大牢的大门,有人就认出他来了,大牢里的狱卒
立马就跟了一帮在他身后。
“许大人倒是会苦中作乐”
杨潜看到许白,忍不住笑了起来,许白看看自己面前的吃食,笑着对着狱卒们拱拱手:“麻烦几位大哥收拾一下,我和杨兄弟说几句话!”
他这话出口,一帮人冲了进来,将牢房顿时收拾的干干净净,然后包括锦衣卫们,所有人都退得远远的,生怕听到他们两人的说话——除了一边儿有些晕乎乎的姜大牙。
“我能帮许大人做点什么?”
杨潜认真的看着许白:“先说好,我未必能将你弄出去,韩雍此人,认定了的时候,连我父亲的面子都不买,更别说我了!”
“瓦剌的兵马来了?”许白笑了笑,问道。
“年年都来,没什么奇怪的!”杨潜回答道:“我刚刚问了陈千户,许大人的罪名可是勾结瓦剌人,你不会到现在还惦记这事情吧!”
“我勾结瓦剌人,这事情你信吗?”许白看着他,认真的的问道。
“这不好说,信,也不信!”杨潜想了想,老老实实的回答道:“许大人你应该没有勾结瓦剌人的动机,但是,人这个东西,很奇怪的,有时候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也会干的,我和许大人相交不是太深,我真不大清楚,许大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外面那些瓦剌人,不是我勾结的!”许白沉吟了一下,“那些瓦剌人,死的越多我越开心!”
“外面那些不是你勾结的!”杨潜笑了起来:“这话有点意思了,我是不是可以反过来听,许大人勾结的瓦剌人,是另外的一批瓦剌人,只是不在城外!”
“这么说也无妨!”许白坦然说道:“此事你父亲不知道,韩雍也不知道,代王或许猜出一二来,但是也不能确定!”
“你继续说!”杨潜的脸色冷了下来:“在我看来,只是死了的瓦剌人,才是好的瓦剌人,其他的,没有分别!”
“若是说,我勾连的那些瓦剌人,不听从瓦剌王庭的调遣,也不打算和大明为敌,甚至在可能的时候,还能牵制瓦剌王庭,助我大明一臂之力呢?”许白徐徐说道:“这样的瓦剌人,即使不是好的瓦剌人,也是可以用的瓦剌人吧!”
“许大人啊,你现在就是说你是也先他爸爸,我也将你弄不出去!”杨潜微微摇了摇头:“我来的时候还打算吩咐狱卒对许大人宽厚一些,也算是全了朋友之意,眼下看来倒是不用我操这么个心思了,好吧,许大人你要见我,我也来了,在下军务繁忙,就不陪许大人在这里聊天了,许大人的这些话,或许对韩大人说,更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