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轻便的手灯被毫不客气地打落, 直直地掉在地上。顶端发出的亮度虽然还算晃眼,可一半的光芒都潜藏进了地里,只能辐射到很小的一块范围, 周围仍旧十分昏暗。
在这样忽明忽暗的微弱光线下,林渐西那张本就过分精致的脸孔愈发显得妖冶,黑沉沉的眼眸像是能滴出墨汁, 在夜色中甚至有几分渗人。
韩沉非当然不甘心就此被钳住,他身手矫健功夫也不差, 反应过来之后, 没被制住的那只手就屈指成爪,以雷霆之势挥向空中就要去抓青年的肩膀——
可是林渐西反应更快,竟像是未卜先知一般迅猛地往后撤了半个身子,右手当空一扬卷起疾风,“啪”地一声半路截住了男人的手腕,然后狠狠扣住!
他看起来身材明明那么纤细, 整个人脆弱漂亮得像是温室里的花朵,可是手上的力道却大得仿佛能碾碎人的腕骨一般。
韩沉非吃痛,却硬生生忍住了已经到了嘴边的闷哼,一双眼睛简直恨得能焠出火星:“林渐西——”
“没人教过你,别人的东西不能乱碰吗?”
青年不紧不慢地打断他, 疯狂的神色已经收敛起来,像是潘多拉的魔盒被瞬间封住, 反而更加惹人遐想。
他清凌凌的嗓音冷淡得像是冬日里的寒流,手下一个用力, 有什么东西就被扯了下来,被攥在莹白的指尖熠熠生辉——
是韩沉非的那枚袖扣。
“洛迪斐的Fancy系列,象征的是真善美, 只可惜和你的言行很不相配。”
林渐西嘴角上扬勾勒出一抹冰冷的弧度,突然把手一抬,就像韩沉非之前从窗口扔出手链一样,毫不犹豫地把铂金袖扣高高抛起丢了出去!
这是一次严厉的警告,甚至,是威胁。
韩沉非的瞳孔蓦然一缩。
他整个人被林渐西死死压制着,宽阔的后背抵在不算柔软的草坪,结缕草略微扎人的茎秆透过轻薄的衬衫轻刺着皮肤,一仰头就是青年清浅的鼻息和极淡的香气,带着并非刻意又确实存在的蛊惑。
而眼下,周遭黑暗的环境无疑加剧了这些微妙的触感,甚至让韩沉非在恍惚间产生了被林渐西完全包裹住的错觉。
眼前这个人的身份背景一穷二白,却有着和阅历完全不符的过人手腕和强大底气,甚至狠到连自身的应激障碍也能克服,那他到底还会惧怕什么?
不,再等等。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韩沉非最擅长蛰伏,他屏住呼吸,牢牢盯着林渐西面上细微的神色一言不发,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异动,然后终于发现了一点几不可察的疲态。
于是下一刻,他立马抓住机会展开攻势,猛然发力一跃而起挣开了青年的束缚,两个人就此拉开距离!
韩沉非迅速从地上起身,冷着脸优雅地整理自己的仪容,而林渐西也脱力般倚靠在一旁粗壮的树干上,双手紧握成拳,极为克制地发出几声轻喘。
原来不是真的不害怕黑暗,只是因为有更在意的东西,所以强行忍住了而已。
而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在小心翼翼地试图把刚找回的链子戴回到手上,但因为刚刚受了较大的刺激,纤长的指尖不自觉地发出轻微的颤抖,试了好多次才勉强成功。
紧接着,那张冷冰冰的脸上终于绽开了一点真实的笑意。
那是一种近乎神经质的温柔,藏在阴沉的背面,眉宇之间也流淌着缱绻浓烈的情感。
“手链是谁送你的?”韩沉非眯着眼神色不明地窥伺了全程,悄悄揉了揉泛着疼痛的肩膀和手腕,冷不丁问了一句。
林渐西不答,只是淡漠地瞟了他一眼,面上的柔情已经褪去大半,只有眼神还带着残存的一点温柔。
这样巨大的反差透出一种疯狂和诡异,莫名让韩沉非看得呼吸一重,像是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似的血脉贲张!
时时刻刻都戴在身上,丢了就心急如焚失去理智,甚至为了它可以无所畏惧到克服本能,在一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这大概是一个满腹心机的疯子身上唯一的软肋,怎么能不让人生出探究的欲望?
会是谁呢?
他不自觉地把目光落到那条链子上,做工简单廉价,磨损的痕迹又重,看起来已经很陈旧了,那么就极有可能是在福利院的时候就一直戴着的。
是盛铭风吗?
不一定。
所以林渐西这个人身上,一定隐藏着更大的秘密!
韩沉非的眼里顿时兴味盎然,从未有过的强烈好奇心和胜负欲在心头盘旋,他迫切地想要看到青年彻底低头,这种奇怪的渴望,甚至压过了他原本胸口的怒气。
然而对一个人产生兴趣进而不断探究的最终结果,往往就是沦陷,只是他此刻完全没有察觉到。
*
隔日下午,梁城的某处山区终于迎来了《我和我的朋友》这档节目庞大的制作团队。
这个地方本来就比较偏僻,导演组又特意清了场,连平时偶尔会出没的村民和游人都被疏散在外。放眼望去,只看见满目的青山绿水和如茵草地,景色很是怡人。
眼下日头已经开始西落,微风徐来驱散了一点炎炎夏季的燥热,气氛很静谧,但却没有安抚到在场的一行人。
他们之前规划好的路线临时出了点问题,又赶上沿途的村庄封路,绕道之后路程就变得极为崎岖。更糟糕的是,听说盛铭风过来的时候还被极端的私生粉丝跟车,出了点碰撞事故还上了热搜。
一堆的意外状况全挤在了一块儿,折腾到现在,竟是比预定的时间晚了大半天。这么一来节目的流程肯定要大改,于是所有工作人员都忍不住在心里捏了把汗,就怕这位红得发紫的大明星当场甩脸子。
但没想到盛铭风经过半日的车旅劳顿,心情居然还算不错,到了之后就揽着身边的林渐西走过来确认流程。
“姜导,接下来什么安排?”
光头男人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盛老师,不好意思今天耽误您时间了,现在既然快到饭点了,咱们就调整一下环节,直接开始做饭。”
生活类综艺,做饭永远是最常见的环节,鸡飞狗跳的场面也是节目的一大看点。
以防万一,节目组除了便携式自热烹饪台,还特意准备了炭烤架子,毕竟这两位嘉宾看上去都像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到时候即便做饭做不成,烧烤还是简单的,总能弄出点吃的来不至于饿肚子。
然而让所有人都没预料的是,眼前这个长相漂亮的青年,厨艺居然相当了得,已经到了可以一心多用的地步,而且仿佛进入了自己的舒适区,面对镜头的时候都不紧张了。
他一边手法娴熟地在案板上切菜,一边在锅里热油,下锅翻炒食材的时候甚至能见缝插针,提前把下一步要煎的鸡翅腌入味。
“风哥,你的肉串估计快烤好了噢。”他自己还在另一口小锅里还炖着汤,却有余力分神去关注盛铭风的情况。
“来了。”金发青年立马应了一声,擦干洗菜的手大步走了过去。他一看就是个新手,但竟然也在林渐西的指挥下变得像模像样。
预想中的混乱场面完全没有出现,导演组看得瞠目结舌,不多时的工夫,香气已经盈满山谷,出锅的热菜简直让人垂涎欲滴。
摄像大哥拍近景的时候,盯着那锅热气腾腾的浓汤直咽口水,林渐西干脆就给他盛了一小碗尝尝味道。
“怎么样老师?”等人喝了一口之后,他就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评价了,“咸了还是淡了?”
摄像大哥都顾不上回答,埋头喝完了一整碗,才发出了“斯哈斯哈”的声音,然后毫不犹豫地竖起大拇指:“刚刚好,这汤味道真不错。”
“不过里面好像没放葱花?”所以虽然好喝,总觉得欠了那么点味道。
“我特意没放,”林渐西笑着道:“风哥是一点葱都见不得的。”
他一面说,一面在刚出锅的茄椒烩肉丁里把蒜瓣一个一个都挑出来,连碎掉的蒜末都不放过,这细致的行为直接看呆了一众工作人员。
“你不吃蒜?”有人纳闷,那刚刚炒菜为什么还要加蒜呢?
“不,我没有忌口,是风哥喜欢蒜味,但是又不喜欢吃到蒜,所以要全都先挑出来。”林渐西嘴角一弯解释道。
这时候,原本站在炭烤架旁扇风的盛铭风突然疾步走了过来,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转,不知道是在找些什么。
结果林渐西想也不想就抽了几张餐巾纸递过去,顺便还塞了一次性的手套给他。
而盛铭风立刻就神色自然地接受了,两人全程一句话都没有说,却十分顺畅地完成了沟通,自有一种和谐在其中流淌。
“哎呀,我们综艺拍到第六期,你们应该是最有默契,最了解对方的一对嘉宾了。”录制现场的气氛很融洽,姜导演心情不错,就笑眯眯地过来感慨了一句。
“是啊,那盛老师一定也知道渐西喜欢什么口味?”
旁边一个工作人员跟着附和,顺嘴问了这么一句话。
然而还在烤羊肉串的盛铭风登时心头一震,连手上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林渐西喜欢什么呢?
他仔细地在脑海中回想了很久,然后终于发现自己竟然完全不清楚。
两个人虽然算是一起长大的,但盛铭风从前对于林渐西的印象其实有些模糊,只觉得就是个爱哭的鼻涕虫,直到最近这段时间的相处,青年的身影才在脑海中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所以刚刚的那一问,不啻于平地一声惊雷,让一个一直以来都被他有意无意忽略的事实,忽然就被摆到了明面上——
如果只是小弟,林渐西根本没必要做到这种地步。
明明勤工俭学忙得团团转,却还记得听他的新歌,了解他的动态,甚至比自己还要关心他的事业。明明是胆小社恐的性子,却一口答应出演综艺的要求,还容忍自己暴躁的坏脾气。
他闷不吭声地付出了很多,包括那天在学校帮忙解围,想办法送自己去录音棚,包括给自己的新歌提建议,帮忙找灵感,包括亲手做早饭,亲手煮火锅。
而且还是在自己从来没给过任何回馈的情况下。
这已经远远超出了善良或者义气的范畴了。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呢?
难道……
“想什么呢?”林渐西端着一盘菜突然走过来,打断了他的思绪,“快尝尝我刚炒的肉丁,已经把大蒜全部都捞掉啦,你等下绝对不会吃到!”
他拍着胸脯保证的样子像是在邀功,而做的事依然是超出寻常小弟职能的过分体贴。
于是心事重重的盛铭风便敷衍地夹了一块,塞进嘴里神思不属地嚼两下,连味道都没尝出来就匆匆咽入喉咙。
可是林渐西却不肯就这么放过他,眼睛里闪着希冀的光彩,专注又认真,好像只倒映着他一个人的身影。
“好吃吗?”
一种奇怪的悸动再次席卷盛铭风的心口,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好吃。”
*
吃完饭之后天也快黑了,因为担心之后会起大风,节目组就赶紧安排两人搭帐篷。
盛铭风做饭没什么天赋,在这方面倒是无师自通,连说明书都不用看,没一会儿的工夫,就把晚上两人住宿的地方搭好了。
林渐西当下就欢呼一声,飞快地钻进帐篷在地上铺好柔软的垫子,又把两人的睡袋码得整整齐齐,然后自己很主动地裹了进去。
第二天按照节目组的安排是要早起的,所以晚上的录制很早就结束了。摄像机已经关闭,帐篷里只剩下应急灯还亮着,散发着暗淡的光。
按说没了镜头,两人之间的相处应该更自在,可是——
盛铭风不自觉地扭头看了眼身边呼吸平稳似乎已经安然入睡的“毛毛虫”,视线从他的唇峰滑过落到高挺的鼻梁,又从上面滑滑梯滑到卷翘的睫毛上,最后做贼似的收回了目光。
帐篷不大,两个人挨得就很近,四舍五入,就是同床共枕。
于是他脑子里一瞬间就变得乱糟糟的,一会儿是林渐西甜甜的笑容,一会儿又是他不高兴时的苦瓜脸,偶尔还会莫名其妙想到一些不大健康的画面,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
“风哥。”
林渐西低低地叫了一声,毫无预兆地突然转过头来,樱花一样的唇瓣近在咫尺,似乎还在散发着早春的香气。
盛铭风吓了一跳,登时就是一个恍神,回过神来以后立马恼羞成怒:“你干嘛!”
“你睡不着啊?”青年似乎不明白对方为什么反应那么大,睁着一双大眼睛无辜地眨了眨。
见状,金发青年有种心思被窥破的尴尬,视线到处游移,开始找借口胡乱开喷:“你、你这手链丁铃当啷一直在响,我怎么可能睡得着?”
“有吗?”林渐西觉得有点委屈,明明是你自己翻来覆去影响我睡眠质量好不好?
他敢怒不敢言,只好声音微弱地辩驳:“可是我根本没动啊。”
“咳,算了不说这个。”盛铭风自知理亏,也不继续纠缠,轻咳一声马上顺势转移话题,“欸我看你这链子天天戴,我都看眼熟了,这么旧了也不换……”
他原本是随口找了个话头,说着说着倒真生出了点在意,眼睛危险地一眯问道:“不会是哪个小男生小女生送的?”
“什么呀,你不记得了吗?”林渐西瞪圆了眼一脸控诉,“是院长妈妈给的,你也有一条一样的。”
院长送的?
盛铭风顿时心下一松,语气瞬间恢复到平日里的漫不经心:“这我哪儿记得住啊,那时候不是只要一有人来访,院长就会送点小玩意儿让大家表现得乖一点吗?”
至于他的那一条链子,早就不知道丢到哪个爪哇国去了,只不过这话被他咽了下去,到底没和林渐西吐露实情。
不料青年还是急了,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腕间的手链,神色很不高兴:“可是这个很特别,那天是有个好心的大哥哥来了,我们表现得好,所以院长妈妈才奖励给我们的。”
“那个大哥哥长得很好看,穿得也很好看,身上的衣服一闪一闪,就是表情好像有点严肃,我到现在还能模模糊糊记得他的样子。”
“他还和我说过话呢,我那时候老被人欺负,总是不开心,他一开口,我就觉得特别温暖……”
林渐西打开了话匣子就收不住,那双杏眼闪着明艳的光,比应急灯亮多了。他的情绪是那么真挚热烈,所以很容易就感染到了旁人。
不知怎么地,盛铭风突兀地觉得帐篷太狭小,空气有些令人窒息。
林渐西描述的这个场景其实很熟悉,就好像自己第一次见到林瑜的时候一样。他们两个都是孤儿院长大的孩子,对这样光芒四射的好心人产生一些喜欢的感情,再正常不过了。
理智告诉他现在应该趁机嘲笑一下这个小弟的单相思,连人都不知道是谁就傻乎乎陷进去了。
可是情感告诉他,自己现在非常不爽,甚至气得想原地爆炸。
盛铭风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不舒服,好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胸口一样觉得憋闷,只想找一个出口狠狠发泄。
他从来不是什么能憋住火气的人,当下就深吸了一口气,语气不善地开口质问:“你之前不还说,怀念小时候在福利院的生活,是因为有我在吗?”
“怎么,”他轻嗤一声,“现在就变成那个人了?”
“你们两个不一样,你是老大啊。”林渐西理直气壮地回道。
“那他呢?”语气咄咄逼人。
“他、他……”青年的面颊腾地一下变红,支支吾吾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垂下头自暴自弃道:“反正,反正就是不一样嘛!”
盛铭风沉默了。
他的脸色阴晴不定,半晌过后,竟然唰地一下半坐起来,整个人向着帐篷的侧门靠近!
“欸你怎么了风哥?”林渐西不明所以。
“帐篷拉链没拉紧。”金发青年头也不回,语气硬邦邦的。
“真的吗?”林渐西狐疑:“可是我刚刚拉得很严实的。”
盛铭风冷哼一声没有回答。
不可能,要是拉严实了,怎么还会有那么大的风吹进来。
要是没风吹进来,我的心口现在怎么会凉飕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