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默川驱车火急火燎地从两条街区外的面包店赶回来, 还没停稳,就透过窗玻璃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旁经过,面上还带着一点恍惚的喜色, 脚步匆匆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
路闻风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难道……
他当即心下一沉, 安全带一解啪地打开车门, 迈着长腿急匆匆拐进了茶餐厅,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冲进了包厢!
房间里依然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气,是肉类的鲜味和水果的清甜交叠,还混合着花的芬芳,全都被空调送的冷风带到鼻尖。
林渐西还安安稳稳地坐在位置上, 正小口小口美滋滋地啃着小牛排, 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盘子里已经所剩无几了, 桌上动物形状的茶点也吃了一部分。
气氛平和而宁静,一切都和他走的时候没两样。
乔默川心头微软, 不由得暗自松了一口气,嘴角微勾牵出一抹玩世不恭的笑, 正想说几句什么调侃,目光一转落到桌边, 那点笑意却又凝固了。
那是一串品相极佳爆满金星的小叶紫檀手串, 揭开的赭石色木雕盒盖就放在一边,角上刻着独特的标记——
路闻风果然来过了, 而且林渐西还接受了他的示好!
乔默川心中顿时腾地蹿起一股火,下意识地想要质问青年是不是又好了伤疤忘了疼, 可一抬眸对上那双潋滟清明的眼睛时,却整个人怔住了。
林渐西的眼神太奇怪了。
他正在用一种极其陌生的目光看着自己,或者更确切来说, 是自上而下的打量,仿佛两人才第一天认识似的。
那张漂亮无瑕的脸上,是疏离是防备,还蕴含着一点冰冷的审视。
乔默川本来应该不明白青年的态度为什么突然大变,但却又仿佛预感到了原因,一股子森冷的寒意直接从脊背蹿上后脑,让他不自觉地嗓子发紧,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怎么了?”他故作轻松地拉长音调,长腿一叠懒散地靠着铜皮高脚椅坐下,神态看着十分自然。
林渐西没有回答。
他张嘴吞入最后一块牛排,无声地咀嚼后咽下,然后才不紧不慢地放下刀叉。
金属制品落在瓷白的餐盘上,立刻就发出清脆的响声,好像一道惊雷轰隆炸在乔默川的心口。
“面包买到了吗?”询问的语气很轻,像浮在酒面上的冰块。
“那当然。”男人脸上是一贯的漫不经心,解开袋子封口的指尖却在轻轻颤动,“你运气不错,这些都是刚烤好的,还热乎着呢。”
蜂蜜圆角,草莓兰塔,空气蛋糕,芒果蛋挞,个个都是林渐西喜欢的口味,但他没有转头看上一眼,脸上也没有什么欣喜满足的神色。
“可是牛排肉都被我吃完了。”他用了淡淡的叙述口吻,细听却好像有一点责怪,责怪男人动作太慢,没赶上时间。
出门那会儿刚好下了一阵太阳雨,路上很堵,好不容易到店还要等面包出炉,乔默川其实已经用上最快的速度了,可是他没有找任何理由推脱,而是毫不迟疑地闷头认了下来。
“都怪我动作太慢,我再点一份,让他们马上现做。”简直伏小做低到了极点,哪里有半分往日大少爷的气势。
可是林渐西蓦地拉住了他,力道不大却叫人难以挣脱,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青年缓缓摇头,眼睛里是令人心惊的清醒和冷漠:“刚才学长来过了。”
“是吗?”乔默川端起冷掉的咖啡抿了一口,竭尽全力想要表现出不在意,但一转头对上壁挂的一方长镜,才发现自己眼底的仓皇根本无处遁形!
这些日子以来时不时发作的惶恐,深夜辗转反侧的难眠,凌晨惊醒的患得患失,刻意忽略的曾经犯下的过错,在这一刻通通袭上心头,化作令人战栗的利箭。
乔默川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一根绳索缚住高高悬在了半空中,被勒住的地方很疼,可是他不敢挣开,因为底下就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于是他几乎是出自本能地抗拒,强笑了一下岔开话题:“噢对了,我还买了冰激凌,和冰袋放在一起,一点都没有化,你可得赶紧尝尝。”
可林渐西就好像没听见一样,自顾自要把自己的话说完:“学长告诉了我一些事,比如——你当初为什么会一眼就注意到我。”
“当然是因为你很特别,跟别人都不一样。”男人手上动作微微一滞,却仍语气轻快地继续道:“冰激凌买的都是你最喜欢的味道,要是……”
“特别?”林渐西似乎轻笑了一声,打断他的时候眼底闪烁着明晃晃的讽刺,“是和林瑜学长特别像吗?”
乔默川瞳孔剧烈一缩。
下一刻,青年又毫无预兆地翻开刚刚被盖住掩藏的资料,于是那些照片便哗啦啦纷飞散落在眼前,仿佛一张张直白残忍的宣判书。
“这些人和我,也长得像吗?”
乔默川懵了一瞬,两三秒的空白之后,他清晰地听见大脑里传来“刺啦”一声,像纯白的纸张从中间撕开,像剔透的瓷器彻底摔成两瓣——
是有人狠狠割断了绳索,他彻底坠入了深渊!
周围的一切好像突然被按下了暂停键,窗外的花不再飘落,秋千停止摇晃,小鸟的鸣叫也听不见了,就连控温器似乎都不再输送冷风,包厢里的空气粘滞闷热得厉害,简直让人窒息。
“我还以为你是真心想和我交朋友才同我接近,没想到居然是这样。”
青年清润的嗓音透着显而易见的失望和怨气,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似的,又缥缈又飘忽,一钻进乔默川的耳廓就引起一阵嗡鸣。
他的嗓子像是被碎瓷片死死堵住,完全失声说不出话来,只知道拼命摇头。
“怪不得呢。”而林渐西却像是恍然大悟,眼底满是了然:“我还一直在想,你到底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有求必应,体贴又关心,原来是因为——”
“是因为喜欢!”
也不知道是哪句话刺激到了男人,他竟唰地一下站了起来,右手握拳撑着桌角,紧咬下颔斩钉截铁地宣告:“对你好,是因为喜欢。”
“喜欢?”林渐西一脸不可思议:“你到现在还想骗我吗?你明明喜欢林瑜学长,还——”
“我喜欢的是你!”乔默川压低声音怒吼,额角疯狂跳动,眼底的神色几近崩溃。
“要不是喜欢你,我是疯了才会顶着这种又晴又雨的鬼天气跨两个街区给你买什么面包,要不是喜欢你,我吃饱了撑的包下深蓝一整天,为了给你放假干脆给你全部的同事统统都放了假!”
他咬牙切齿,声音里还隐隐有点恨意,恨自己没出息,万花丛中过,偏偏结结实实地栽在这个人身上爬都爬不起来!
“我连最基础的液相色谱和气相色谱都分不清楚,硬看了一晚上的核心期刊,中英轮换,就为了能和你有更多的话题。你不喜欢烟味,我就戒了,有时候还不让别人抽,梁俊那小子天天嘲笑我是戒烟宣传大使……”
渐渐地,他说不下去了。
因为眼前的青年神情很淡,面色毫无波澜,显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荒唐又可笑。
死一般的寂静里,林渐西冷不丁开了口。
“乔默川,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的话?”
男人一怔,而后似是想到什么,眼神立刻变得黯淡起来。
“我说过,草莓蛋糕就是草莓蛋糕,紫米露蛋糕就是紫米露蛋糕,这世上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所以怎么可以找替身呢?”
“……不是替身。”
乔默川哑然一笑矢口否认,明明身形那么高大,站在灯下不知为何却显出几分可怜。
“有的话我现在说出来,你一定觉得我在狡辩,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他这时候已经彻底冷静下来,语调很平和,只有满目翻滚的阴云泄露出此时的真正心绪。
“林渐西,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替身,实际上,我也没有找过替身。”
林渐西眉头一拧,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
“我知道你不相信,其实连我自己一开始都不信,直到最近才想明白这一点。”
乔默川无力地扯了扯嘴角,轻轻开口道:“我第一次见到林瑜,是在一次生日宴。那时候,他从门外慢慢走进大厅,漂亮又清冷,我只看一眼就觉得心砰砰跳,我以为那就是喜欢。”
“所以我对他好,也乐意帮他的忙,但是你也知道,我这个烂人一向花心又随便,所以就一边标榜自己深情一边又去找别人消遣。”
他毫不客气地诋毁着自己,破罐子破摔一般露出自嘲的笑意,语气也很轻佻,眼神里却透着一股浓重的悲哀。
“我找的人,确实都跟他有点像,但其实也不是什么替身,只不过我从来就喜欢那种长相那股气质,所以不管是林瑜、苏瑜还是王瑜,谁都可以。对,我就是这么一个肤浅又见色起意的人。”
“我以为我这辈子也就是这样了,花钱醉生梦死,大家各取所需,可是……可是偏偏这个时候你出现了。”
乔默川顿了一下,说到这里才发现自己居然已经完全哽咽住,铺天盖地的懊悔完全把他淹没,情绪起伏实在太大,几乎惊到了对面的林渐西,青年甚至不自觉地往后撤了一点。
他在怕我?还是厌恶?
不然为什么躲我?
连这样一个微小的下意识动作都能轻而易举刺痛乔默川,他不禁深吸一口气,隔了好一会儿之后才缓过来继续开口。
“你让我觉得自己前二十多年都白活了,原来真正的喜欢是这样的,让人笑让人痛,而且无可取代,只有那个人可以别人都不行,甚至也根本看不见别人。”
不是在辩解,而是把自己的心完完全全鲜血淋漓地剖开来给眼前的人看!
“林渐西。”乔默川忍不住看他,隔着一张桌子低低地喊他的名字,眼底是汹涌澎湃的情意,像一张网,像一片海。
“你是我第一个真心喜欢的人,也是唯一的一个。”
闻言,林渐西不禁眼皮一跳,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没开口。
“之前我在德国出差,四天九十六个小时里,我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推进项目,休息时间只占六分之一,而在剩下秘书都联系不到我的十六个小时里,我像个疯子一样缠着一个丹麦的私人收藏家。”
乔默川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瞬,忽然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藏蓝色的精致珠宝盒,外观是丝绒的,按照多边形镶嵌着珍珠,漂亮得难以形容。
“我对珠宝涉猎不算多,但他们告诉我,这个叫唯一的爱。”
他啪地一声打开盒子,里面是一颗极其闪耀的祖母绿,颜色带着点蓝,晶莹剔透仿佛没有一点杂质,纯净而美丽。
“看到这个,我就想到了你,只想着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拿到送给你。”
乔默川把宝石轻轻推过去,紧张得面色紧绷,桌下的长腿都在轻微抖动。
林渐西当然没有接,而是似有若无地笑了一下,默默地把路闻风送的那串小叶紫檀放到了旁边。
“一个送手串,一个送宝石,你们是商量好的吗?”
他长叹一口气,仿佛累极了,疲惫的样子让乔默川心中大恸,“我只是个普通人,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陪你们这帮大少爷玩这样的感情游戏,我也玩不起。”
“我不是在玩——”乔默川急忙慌张地否认,却被青年一口打断。
“就算你是真的喜欢我,那你有没有想过,蓄意接近之后,你要是没喜欢上我呢,我会是什么结果?”
“就算你现在喜欢我,那以后呢?你拿什么让我相信你?”
质问犀利,逻辑完美,简直让人无法反驳。
“乔默川,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
这句话说得很微妙,林渐西的语气里除了冰冷以外,还夹杂着一点痛心。
就好像在说,我曾经那么信任你,一点一点对你卸下心防,把你纳入我的包围圈,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呢?
于是乔默川的心脏就像是划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呼啦啦地往里面灌着冷风,血液肆无忌惮地往外流,痛楚到几乎麻木的地步。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我确实是个十足的混蛋。”
他很坦诚地点点头,语气略带点过去那种吊儿郎当,眼底却是深沉死寂到惨痛的郁色:“认识你之前是,认识你之后,就是个喜欢你的混蛋。”
这似乎是个笑话。
所以乔默川嘶哑地笑了起来,笑得浑身都在抖,连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林渐西没有笑,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温和而柔顺,那双眼睛像是被雾霭罩住了,朦朦胧胧沁着水光,太漂亮了。
乔默川看得发怔,甚至恍惚地伸手想要去触碰:“渐西——”
然而青年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那么放过我。”这是恳求。
“到此为止。”这是通知。
乔默川一瞬间觉得血液全部冻结,忍不住茫然地走出座位,莫名其妙地在包厢里踱步转了一圈。
放过我。
那么那么喜欢的人,整日放在心尖上的人,居然说让自己放过他。
啪——
下一刻,林渐西就猝然起身,什么都没拿径自准备离开,走的时候甚至还不小心撞到了乔默川的肩膀,发出轻微的动静。
这一下分明不重,却让男人眼冒金星站立不稳,一下子颓然坐倒在了一边的雕花铜椅上。
他看着青年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还把门也关上了,却没有力气去追,只是呆呆地坐着,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就在这时,手机弹出了一条消息——助理提醒他事情已经全部准备妥当了。
乔默川的脑子这时候已经转得很慢,像一台被毁坏过的机器,所以想了好半天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半晌才记起来。
噢,是烟花。
燕城城区一般情况下禁燃烟花爆竹,眼下既不是什么大型节日,又没有什么全国性的大事要统一庆祝,所以光审批就花了很大的工夫。
原本的计划是他和林渐西吃完晚餐后,就去切尔顿的顶楼看灯光秀,但这场秀只持续到十点,所以光芒骤灭星光黯淡的那一刻,准备好的烟花会突然在城市上空绽放开来。
烟花是用新工艺研制而成的,样式全部仿照着花开的不同阶段来,一共三种——紫柔雾、青罗丝和玫黛红。
这都是林渐西喜欢的花,是乔默川特意准备的惊喜。
他想告诉林渐西,虽然这个季节这些花大部分都凋谢了,但是还可以有相似的烟花。
虽然你没有了路闻风,但还有我。只要你需要的时候,我会一直在,永远在。
可是现在,我还有机会说出这句话吗?
我还有资格吗?
乔默川双手交叠撑住额头,眼睛死死地闭着,好像这样就不会有丢人的水色流出。
叩叩——
叩叩叩——
包厢的门敲了好几遍,没有人应答,侍应生只好失礼地推门而入,结果正好看见高大俊美的男人就伏在案前,一动不动的样子像尊雕塑。
侍应生登时就吓了一跳,手一抖,托盘上的玻璃杯撞到了边缘,发出的响声一下子就惊到了男人。
他迅速抬起头,神色冷淡地看了过来。
结果这一对视,侍应生又吓了一跳。
乔默川他自然是认识的,燕城出了名的风流大少,年轻有为,英俊多金,无论在什么场合都游刃有余,风度翩翩。
所以他还从未见过这人这么狼狈的样子,眼眶红得厉害,凌厉的眼尾渗透着惊人痛意,甚至闪烁着一点泪光,好像丢失了什么最重要最珍贵的东西。
但工作还是要做,于是他大着胆子问道:“乔大少,您的安排是现在上吗?”
他说的安排其实就是要重新布置场地,今天正好是花元节,乔默川就特意提前和茶餐厅打了招呼,在下午的时候出两席,也算是个小小的惊喜。
花元节其实是个很少有人知道的节日,在这一天,情侣之间如果互道节日快乐,就能让一生都幸福地纠缠在一起。
“乔大少?”没有得到反馈,那人便又问了一遍。
于是乔默川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他唇边溢出一点叹息,低声道:“不用上了。”
侍应生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好,那我帮您……”
“不,算了。”不料男人很快又改了口,抿唇淡淡道:“照旧。”
很快,包间里被布置一新,桌上摆了漂亮的烛台,闪着火光,桌布上还点缀着刚从花园摘下的鲜花,旁边是一排排精美的餐点。
等服务生全部退出去之后,周围又重新变得安静。
于是乔默川眨了眨眼,然后对着对面空荡荡的座位,惨淡地笑了一下。
“节日快乐。”
“小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