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热的天气在燕城持续了好几天, 连晚上没太阳的时候也泛着暖潮。天黑之后,许多繁忙了一整日的上班族都成群结队地去娱乐休闲场所消遣,深蓝酒里更是人声鼎沸。
李经理顶着一张谄媚的笑脸在弯曲的回廊里打转, 经过台的时候眼睛一亮,立马把刚撤完客人空瓶回来的青年叫住了。
“小林, F05号包厢点了洋酒服务, 你去一下。”他下巴微抬,眉毛扬起,狭长的眼中还含着点深意。
林渐西面上乖巧地点头应下, 心里却生出几分警惕。
这个时候特意来深蓝找他的,会是谁呢?
他不紧不慢地踱步到指定的包间,发现门是虚掩着的, 便礼貌性地敲了敲,等待一会儿之后,又敲了敲,然后轻轻地推开半扇。
“抱歉打扰了,为您做一下洋酒服务——林瑜学长?”
“渐、渐西学弟。”
面容姣好的青年慌里慌张地把亮着的屏幕摁灭,还一下子把手机丢到身后柔软的沙发上, 仿佛这是什么烫手山芋似的, 完全把“做贼心虚”四个大字写在了脸上。
林渐西略一挑眉,装作没看见他令人生疑的动作, 只是很客气地随口寒暄道:“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学长, 是来找我的吗?”
“不是不是!”林瑜条件反射地否认, 怕被他怀疑自己别有用心,忙打了个哈哈搪塞:“我就是刚好来这里喝酒,没想到这么巧居然又碰到你了。”
林渐西不由得微微一哂,心里其实大致猜到了青年的来意, 只不过看见他这呆呆的样子忍不住就想逗逗他。
“噢,这样啊——”他有点失望地垂眸,把托盘中浅黄色的瓶装洋酒小心地拿起,嘴上故意拖长语调道:“我还以为是特意来看我的呢。”
“呃我……”林瑜没听出他话里暗藏的揶揄之意,一看青年神色落寞,当下便忙不迭地改了口:“我其实就是专程来找你的。”
于是林渐西忍不住偏头轻咳一声,把零星的笑意都掩藏在眼底,然后颔首躬身轻声道:“您点的蒂纽兰740,麻烦您先验一下酒。”
“不用了,你都忙半天了,坐下休息会儿,我本来就没想让你服务。”青年赶紧伸手拦他,眼底情绪涌动,神色十分复杂。
“我们这里有规定,既然学长点了,服务还是要完成的。”
林渐西冲他微微一笑,轻手轻脚地撕开洋酒上的封条,然后把瓶盖揭开,动作娴熟没有一丝停顿。
“请问是要调饮还是纯饮?喜欢浓一点还是淡一点?”询问的语气也很自然,一看就是经过了很多次的训练。
林瑜只觉得心里又酸又涩,抿了抿唇道:“调饮,淡一点,谢谢。”
“不客气。”林渐西一手调壶一手扎壶,倒酒的时候,冰块、酒液、杯壁轮流发出脆响,五颜六色的灯光打在他精致的面庞,仿佛舞台上的光影来回晃动。
不像是什么推杯换盏的前奏,倒像是在做什么高级的表演似的。
“加冰吗?”
“不加。”
除了倒酒的时候微微躬身前倾,其余时间他的脊背都挺得很直,像棵苍劲的小白杨一样,一举一动的优雅姿态就算和圈子里礼仪最出色的少爷小姐比起来也丝毫不逊色。
其实还不止这些,林渐西是张教授的得意门生,做的研究都是时下最前沿最复杂的,同时又在傅临北的公司实习,参与两个重要的大项目,还能在Verdelite那样的咖啡厅做钢琴师,琴技一定不俗,甚至连做饭都拿手……
“学长,麻烦您尝尝浓淡是不是可以了。”青年把杯垫置于桌上,轻轻放了酒杯,其间也没磕到桌面,很专业地几乎没发出一点声音。
林瑜如梦初醒,这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赶紧从桌上端起洋酒,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口,却意外地发现口感相当均匀。
“调得刚刚好,谢谢。”
无论学什么都很快,无论做什么都是顶尖,和自己比起来,这个人没有优渥的生活环境,没有良好的背景资源,只能辛苦又坚韧地生活着,却依然长成了这样出色的模样。
林瑜一瞬间觉得十分心痛,可是看着看着,又有一点与有荣焉的欣慰和骄傲。
这样优秀的人,原来是我的亲弟弟啊。
他眨了眨眼,微微仰头才把盈在眼眶里的一点水光逼了回去,心里暗自庆幸这里的灯光足够闪烁,才不至于让眼前的青年发现自己的狼狈。
踌躇了好半天,终于打好腹稿准备开口说点什么,结果就看见林渐西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了,于是林瑜当下就顾不得别的,忙着急地伸手拉住了他。
“等等渐西,我们能不能再聊两句?”
他舔了舔嘴唇,面上神色尽力保持从容,眼底却泄露出一丝局促:“我已经和你们经理打过招呼了,而且也不会耽误你太久的,可以吗?”
“唔,那也行。”林渐西长腿一迈折回来,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脸上流露出几分好奇:“学长想和我聊什么?”
林瑜不由得一愣,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地捏了捏皮质沙发的扶手,甚至掐出了一点痕迹。
他想问你现在过得好吗,以前受过什么样的委屈,这么久以来有没有想过要找回自己的家人,还愿不愿意接纳迟到了那么多年的陌生亲情?
因为有太多的话想说,有太多的问题想问,反而不知道先说什么,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只能拣最没营业的话题聊。
“你最近学业忙吗?这几天课多不多?”
林渐西觑了他一眼,慢吞吞道:“学长,现在放暑假。”
“……噢噢对,我忘了。”林瑜尴尬地咽了下口水,但他不气馁,又开始绞尽脑汁寻找新的话题,“那渐西,你毕业了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应该会继续念研究生。”青年很快回道。
“那挺好的,多读书嘛,研究生毕业之后呢?”
林渐西挠挠头:“这个还没确定,可能去研究所或者继续读博然后留校任教。”
“哦,这样啊,也挺好。”林瑜干笑两声,战术性地端起酒杯又抿了一口,然后在心里疯狂挠墙。
救命!这天越聊越尴尬,而且说来说去都是平时那些长辈盘问自己的老一套,渐西肯定会觉得厌烦的?
可是他抬眸一看,却发现对面的青年一点都没有不耐烦,清亮的眼底带着显而易见的温和笑意,仿佛有无尽的包容和理解。
于是林瑜的心瞬间就平复下来,软绵绵的像堆橡皮泥,在胸腔里被澎湃的情绪挤压成各种形状。
“渐西,那你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比如……你爱吃什么?”他又问,迫切地想要知道弟弟的喜好,竭尽全力试图弥补他过去二十年缺失的关爱。
“小蛋糕,甜的那种,水果口味的都行。”提到吃的,林渐西笑弯了眼。
“那也太巧了,刚好我一直都很喜欢烘焙。”林瑜眼睛亮了,终于大松了一口气,从来没觉得自己用来打发时间的爱好这么有用过。
“改天我请你吃自己做的小蛋糕,怎么样?”
“好啊,那就先谢谢学长了。”林渐西点点头,欣然接受了他的好意。
“客气什么,那……我们不如加个微信,以后方便联络。”绕了一大圈子,他总算找到机会恰到好处地提出了这句话,脸上神色小心翼翼的。
林渐西当然没有意见,立刻从善如流地掏出手机打开界面。
林瑜也跟着喜滋滋地从身后翻出手机,指纹解锁后,刚刚被他强行熄灭的屏幕就亮了起来,中断播放的视频也开始十分智能地自动续播。
“风哥,快尝尝我刚炒的肉丁,已经把大蒜全部都捞掉啦,你等下绝对不会吃到!”
青年十分具有标志性的嗓音从扬声器里清晰地传了出来,还配合着综艺后期加的喜庆的背景音乐。
林渐西:“……”
哦豁,怪不得刚才那么心虚,原来是在看这个。
“就,我看你还挺、挺会做饭的,就想着学一点。”偷偷看弟弟节目视频被当场抓包,脸皮薄的林瑜觉得十分社死,心里其实窘迫得恨不得脚趾抠个地洞钻进去,面上却还要故作若无其事地找借口。
林渐西看着他连灯光都遮不住的通红耳根,嘴角一勾,好心地解围道:“那下次学长要是来我家,我可以给你做,顺便还能教会你。”
“真的吗?”林瑜先是一喜,随即心里又咯噔一声,不自觉地敛了眉。
等等,自己这个弟弟是不是太好骗了?
才见了几面就能毫无戒心地随便邀请别人进家门?
不料青年像是猜到了他在想些什么似的,晃着手机慢悠悠地道:“我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会邀请他回家的哦。”
他眼睛里闪的光很亮,即便在灯色缤纷的包厢里也显得很瞩目,那里面隐含着的,是亲近和信任,这个发现让林瑜一下子高兴起来。
我果然是不一样的。
所以他看见我的时候,是不是也像我看见他一样,一眼就觉得特别亲切,特别想要接近呢?
林瑜心口砰砰跳得很快,直到这一刻,才终于有了一种当哥哥的实感,嘴角顿时咧得大大的,一贯温柔克制的人,很难得地笑成了表情包。
时间不早了,他准备离开深蓝,临出大门的时候似有所感,于是又站在廊柱边静静地注视了一会儿。
他自己也经营了一家酒,地方隐蔽环境清幽,店员很固定,没有繁琐的人际关系,甚至连来往的顾客也总是那么一些人,而这里——
林瑜看着林渐西在卡座周围游走,彬彬有礼地用托盘收走空杯,熟练地清理桌面,转头又有条不紊地写下酒水单,写完还没回到台,又被另一位客人叫住了,忙得像个陀螺。
也许是酒里冷气开得太低,在经过角落的时候,青年侧身轻微地咳嗽了几声,然后立刻不当回事地继续工作。
这个人真的生活得很不容易,即使他经常笑,即使他说自己快乐,说自己已经足够幸运,可那并不代表他就过得轻松。
只不过大概就像自己快乐的阈值很高一样,林渐西痛苦的阈值也很高——他只是特别能忍而已。
林瑜再次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他心里狠狠一揪,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身大步离开深蓝,坐上了自家那台迈巴赫S680普尔曼,眼睛死死地盯着车窗外一言不发。
车内气压很低,于是司机忍不住面露诧异地询问了一句:“少爷,是现在回家吗?”
没想到又是一阵死一样的沉寂。
半晌,司机听到身后传来青年有点低哑的声音:“先不回,掉头直接去公司。”
“是。”他很知趣地没问原因,一脚油门就朝路边疾驰而去。
*
林氏科技的总裁办公室。
面目威严的中年男人站在办公桌前,旁边是一个身材修长挺拔的俊秀青年,两人的面色都十分凝重,你一言我一语,似乎在讨论什么重大的议题。
边上就是一面巨大的落地窗,透明的窗下是川流不息的车马,是灯火通明的街道,是繁华奢靡的燕城。
“你知道了?”林天成两道浓眉微微拧起,眼底潜藏着一点不易察觉的不悦,“什么时候知道的?”
“刚听说没多久。”林瑜把这个问题含糊地一带而过,单刀直入地问道:“爸,您打算什么时候把弟弟接回来?”
闻言,男人似乎轻微地抽了一口气,然后把手背在身后踱了两步,沉吟道:“当然是尽快,不过再快也要稍微准备一阵,总要办得隆重点。”
认当然是要及早认,但很多地方还是需要提前安排的,凡事总得有个章程。
“你现在知道了也好,抽个时间替我去见见那孩子。”他从旁边的小匣子里抽出一张卡,“这个你给他,里面有五百万,先让他找个稍微好点的地方暂住。”
找另外的地方暂住?
可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干脆先把人接回来呢?
林瑜脑子里隐隐闪过这样一个疑问,但还是顺从地点点头准备伸手接过,不料下一秒,另一句话又迎面怼了过来。
“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兼职,让他赶紧停了。”
这是什么话?
林瑜心里登时就蹿起一股无名火,但一贯以来的温和脾气和对父亲长期积累的尊重,让他压下了自己的情绪,开口试图替弟弟解释。
“爸,那不是乱七八糟的兼职,渐西是很要强的人,所以不肯接受别人的资助,一直都在勤工俭学。”语气极为认真,甚至暗藏锋芒。
林天成敏锐地发现这话有些不对劲,眼睛一眯立刻出言质问:“你已经见过他了?”
林瑜面色坦然:“我本来就是他的直系学长,之前就接触过好几次,对他这个人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不料林天成却摇了摇头,“小瑜,你还是太天真了,深蓝是什么地方?他这样的条件在那里工作会受到多大的诱惑,我比你清楚。”
“我怎么不清楚?”青年毫不犹豫地立刻出言反驳:“我刚刚就是从那里回来的,他——”
“那你知道乔家那小子经常去那里给他开大单吗?”林天成没料到自己一向听话的儿子会直接开口反对自己的话,于是立刻语气不善地打断他。
“他在讯津办公,出去没多远就是那孩子工作的咖啡厅,他负责的晚宴,那孩子又正好在切尔顿做侍应生,两人时常同进同出。”
他皱着眉,边说边屈起手指用力敲了敲红木桌面,似乎是在刻意强调着什么:“一个贫苦的大学生,和乔默川这样的人关系匪浅,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林瑜不服气地撇撇嘴,心说那你是不知道渐西还认识路闻风,还有个很出名的歌手朋友一起上节目,又和傅临北关系熟稔,而且傅临北甚至可能还暗恋他。
可是那又怎么样,总归还不是我的好弟弟?
他这样优秀,性格这样好,做什么都出色,又受了那么多苦,本来就该人人都喜欢的。
但这话可不能说,于是林瑜只好从另一个角度辩驳:“乔哥怎么了?您不是很看好他吗,之前还夸他年轻有为事业有成,是乔氏未来的掌舵人。”
林天成顿时哽住,隔了一会儿才道:“那是一方面,但是他私底下作风……”
男人面上神色是全然的严肃和不赞同,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林瑜却立刻明白了他的含义,是以十分罕见地冷了脸:“我知道您想说什么,可是渐西不是那样的人。”
“他为了还助学贷款和攒生活费,一个人打了好几份工,咖啡厅的钢琴师、酒店的兼职、深蓝的侍应生,每一份都是正经工作……”
林瑜说着说着就有点哽咽,眼眶也悄悄地红了。
如果可以,谁不想轻松地生活?谁愿意把一分钟掰成两瓣花?
明明是他们对不起渐西,这么多年让他一个人流落在外吃苦受罪,现在不心疼也就算了,怎么还要继续苛责呢?
林瑜不明白一贯明事理的父亲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态度,从小到大,自己最敬仰的人就是他,也从来都没有忤逆过他的意思,可是现在——
“爸,不管您是什么态度,但是,渐西他永远是我最好的弟弟。”他最后这样坚持道。
林天成瞳孔一缩,半晌,长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