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要收拾屋子, 可就林渐西住的那个小地方,真拾掇起来其实也没太多东西可带, 衣物和日用品林家早就准备了全新的,要拿走的无非就是一些重要的书和资料。
只不过林瑜看到自家弟弟住的狭小房间和里面简单的陈设,又是好一阵难受,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对他更好,竭尽全力弥补他这么多年流落在外所受的苦。
啪——
收拾的时候有什么东西不小心掉在了地上,捡起来一瞧,是一本厚厚的员工手册和相关知识培训汇总。不用细看,就只扫一眼翻开的那页都觉得内容十分晦涩难记。
林瑜的胸口顿时泛起隐约的酸痛,踌躇了一瞬, 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向青年征询意见:“小西, 你那些兼职, 可不可以辞啊?”
他和林父的想法不同,对这些兼职本身并没有什么看法, 只是单纯地觉得林渐西分身乏术,光学业已经十分忙碌, 再来这么多工作缠身实在太过辛苦。
“你看你,每天这么连轴转, 都没怎么睡好。”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心疼, 还有一点隐约的责备,似乎很努力地想端起哥哥的架势, 但是不算很成功,皱眉抿唇的样子像只故作严肃的垂耳兔。
林渐西正把整理完的垃圾都堆到一处, 闻言立刻挑了挑眉,把人轻轻拉到旁边的书桌前,含笑的眼里露出一点戏谑之色。
“我们两个, 到底是谁没睡好?”
明亮干净的镜中映出两个有些相像的身影,只不过一个神采奕奕,一个苍白萎靡。
“……你说要回家,我兴奋嘛,一整晚都没怎么睡着。”林瑜不好意思地垂下了脑袋,小声咕哝了一句。
欸等等,他很快发现这是青年在转移焦点,马上精神一振,又把话题扯了回去:“小西,你不用觉得有负担,也不要跟家里客气。”
他知道青年的自尊心很强,干脆拍拍胸脯拿自己举例子,并且不遗余力地自黑:“你哥哥我,这么多年都是家里养的米虫,工作以后都不能算完全独立,你已经比哥哥优秀太多了,别这么苛求自己。”
“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不要什么都自己硬撑,好吗?”林瑜的语气和神色都很柔和,说话间还把手轻轻搭在自己弟弟单薄的肩膀上,却没有搭实,好像怕被拒绝,又好像怕伤到他。
林渐西微微侧头,看着肩上修长温热的手,忽然就觉得心口荡起一圈圈的波纹,而且还暖洋洋的,于是忍不住朝他露出温和的笑意。
“知道了,哥哥。”
其实攻略进程眼下已经到了另外的阶段,所以这两份兼职也没了太大的用处,确实不用再继续下去了。
“咖啡厅的兼职我得先问问老板有没有人能接替我,酒侍应生的工作问题不大,那里人多,不差我一个。”
兄弟俩相视一笑,脉脉的温情便在彼此之间流淌,窗外的阳光都比不上他们的笑容明媚。
不过没想到的是,对于离职的请求,Verdelite的老板很好说话,一口就答应下来,反倒是在深蓝那边费了好些唇舌。
“小林呐,”李经理脸上堆满了亲切的笑意,挽留的语气十分殷勤:“你要是在待遇上有什么不满意的可以提嘛,奖金薪水这些都好商量。”
他是个人精,哪能看不出只要有林渐西在,隔三差五就会有几个大少爷过来开高额的酒水单,最贵的弗兰德里跟不要钱似的连开几瓶,偶尔还能有包下酒请所有客人喝酒的好事。
这么个香饽饽吉祥物,他自然不愿意轻易撒手,但林渐西的态度却很坚决,完全是铁了心要走。
正巧当初签的兼职劳务合同前阵子刚好到期,新合同还没拟定好,所以李经理完全拿他没辙,劝了半天没结果,便泄了气。
“行,那你今天最后上一天工,结束之后找财务。”他拍板道,眼珠子却骨碌碌地转,似乎在打什么主意。
林渐西眼睛一眯,锐利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视了眼前的人一圈,心头隐隐有种预感,但还是答应了下来。
于是等他换好制服从休息间走出去,果然就看见英俊的男人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一双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看,仿佛生怕漏掉一帧画面,却在视线相接的那一刻,陡然慌乱地移开了目光。
是乔默川。
才短短一个多礼拜的工夫,他却好像迅速地消瘦了,身板依旧挺拔却骨架分明,眉眼也显得愈发深邃,下巴上冒出一点不太明显的青茬,反而增添了几分落拓不羁的帅气。
“我听李经理说,今天是你最后一天在深蓝打工。”乔默川在台对面的卡座坐下,埋头死死盯着桌上透明的玻璃杯,语气是借力伪装的平静。
“是。”林渐西神色淡淡地点头,没有否认。
“为什么?”他问。
语气很缥缈,像隔了一层水雾浮在云端,不是质问,甚至连询问都不算,好像早已经知道了答案,只是不死心地想要再确认一遍。
“因为这里工作强度不小,和学业冲突,我难以兼顾。”很言简意赅的解释,而且似乎也很合理。
乔默川立刻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但很快,这点讽刺的笑意就被收敛起来,转而变成狂风骤雨般的凛然怒气。
“你撒谎!”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他捏紧了手中的酒杯,指纹与光滑杯壁狠狠摩擦,力道极大甚至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然后猛地抬起头,那双好看深邃的眸子里血丝弥漫。
“林渐西,你是在躲我。”
青年听了不由得蹙起眉头,立刻就否认了:“你误会了,真的是我自己的原因。”
但乔默川不听,他的胸口已经被扎透了,连笑带咳嗽,说话的时候都在微微喘气:“我已经很努力在克制自己不主动找你,不去联系你,不凑到你跟前惹你厌烦,你有必要做得这么绝吗?”
这话太卑微,听着略微有点失态,所以他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的不对劲,怕吓到对面的人,于是语气又迅速温和下来。
“深蓝的这份工作相对比较自由,薪酬也高,对你来说很难得,辞了又要再找,你会更累的。”劝得有理有据。
“你只是不想见到我,所以我走,我不来了,我以后都不会来这里打扰你,你可以安心工作的。”乔默川语速越来越快,仿佛只要说得稍微慢一点下一秒就会立刻哽咽说不下去,姿态仓皇又狼狈。
“乔先生。”林渐西忍不住打断他。
但男人仍自顾自继续说:“我不光自己不来,我还让梁俊曹亮文他们都不要来,这样你就不会想到当初那些不愉快的事……”
“先生。”这回连姓都不加了,语气陌生到令人心颤。
于是乔默川的声音戛然而止,疯狂转动的大脑如同计算机被病毒入侵骤然宕机!
林渐西对他,又恢复到了最初的称呼。
不是带点嘲讽却暗含熟稔的“乔大少”,不是生气时候怒斥的“乔默川”,甚至连客套的“乔先生”都没有了。
而那天那声默川,唯一的那声默川,就这样永远消失在了记忆里,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却又时不时地在耳边回响,发出巨大的轰鸣。
乔默川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腿一动弹身下的椅子就发出难听的拉锯声,他却像是没听见,兀自眨了眨眼,认认真真地上下打量着林渐西。
青年穿着侍应生的黑白制服,手上端着托盘,整个人修长挺拔,轻微地倚在卡座边,还叫着“先生”,这场景熟悉到让他有一瞬的恍惚。
“你不记得我了?”于是他这样问。
林渐西不禁眼神一闪,立刻明白了乔默川的意图。
这一切仿佛历史重演,一下子回溯到了他刚穿越那会儿,两个人在酒的初次交锋。原本这个时候,自己回的应当是“当然有印象,您是这儿的常客。”
但这次,他却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我们的关系,始于你的有意欺骗和无心撩拨,那么还不如从那时候开始,就没有记得。
乔默川只觉得像是被人咣当一下砸中了后脑,一瞬间头晕目眩到难以呼吸,剧痛渗透到脊髓,让他忍不住急促地喘息,却依旧试图把这段对话继续下去。
“不是说有新出的特饮吗?推荐一下。”他的声音在颤抖,大手牢牢把住桌沿才能勉强支撑着自己。
他的眼睛里是惶恐,是哀求,仿佛在虔诚地恳请面前的青年配合一次,不要那么残忍。
林渐西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接话道:“最近新推出的有秋水系列的特调,口感醇厚,您可以尝试一下。”
不,错了,全错了!
你当时说的是“凉夏系列特饮”,其中一款叫Kyanite,口感轻薄适合小酌,不是什么口感醇厚的秋水!
乔默川不算是一个记性非常好的人,他经常不记得很多事,有时候连小情人的名字都能叫混,但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天这个人所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你刚说的那些,我全都要了,再开两瓶弗兰德里。”
“原来是勤工俭学啊,厉害!”
“我最喜欢自食其力的人了。”
他像在唱独角戏一样,一遍一遍地机械性地重复着当时自己说过的话,声音很低,头也低了下来,宽阔的肩膀给人极强的安全感,此刻却也在悄悄发出战栗。
“你不必这样。”林渐西轻叹了一口气:“酒就不开了,少喝点。”
这句话好像终于带了一点温度,可是等乔默川略带希冀地一抬眸,青年却已经转身离开,只留下一个漠然的背影。
在不久之前,他们还是可以面对面坐在一起亲近闲谈的朋友,也许再发展下去,就不仅仅是朋友。他曾经幻想过很多以后,可是林渐西早已经大步往前走,好像再也不会回头了。
乔默川眸光一震,忽然往前伏了一下,整张脸死死地绷着,牙关紧咬,手也在抖。
太难受了,心脏被来回地穿刺,疯狂的悸动让他窒息,所以急需什么东西的刺激来平复一下。
烟呢?我的烟。
乔默川匆忙地摸索着裤兜,可是这种时候想起来的却是那一句:“吸烟有害健康,还是少抽一点。”
于是他默默地停下了动作。
对了,那就喝酒,喝醉了就什么都不用想!
“酒驾犯法。”
“酒就不开了,少喝点。”
于是乔默川又顿住了,面色惨淡到毫无血色,有那么一刻忽然觉得自己特别荒唐,荒唐到可笑的地步。
原本喝酒抽烟都是缓解疼痛的好方法,可是他戒了。
所以再痛也只能忍着。
等到实在忍不了的时候,他就匆匆出逃准备躲进包厢,想要一个人蜷缩起来,不愿让林渐西看到自己十分难看的失态。
不料一脚刚踏进自己预留的S1包间,却发现里面端坐着一个陌生的青年,年轻俊秀,白皙精致的脸庞在红绿灯光下简直熠熠生辉。
见男人进门,他便施施然站了起来,唇角轻轻一勾露出轻慢的笑意:“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黎子西,你可以叫我Bernie.”
身段出众,语气傲然,漂亮的脸上还有一点显而易见的骄矜自信,这绝对是一个值得挑战的猎艳对象。
但乔默川却在顷刻之间冷下脸,毫不客气地开口赶人:“出去。”
这什么破地方,什么阿猫阿狗也能不请自来闯进包间!
他俊美的脸上并不像以往那样神采奕奕,沉下来的时候反而有种阴郁的颓废,可那种略带桀骜的颓废,并不落魄,反而让男人显得更具吸引力。
Bernie眼神微动,脸上的笑意立刻就加深了。
“是梁少让我来的。”他神色慵懒,坐在皮质沙发上朝男人招了招手,“顺便提一句,我八岁开始学格斗,DTM房车赛拿过名次,还会一点钢琴。”
格斗、赛车、钢琴,名字里还刚好带一个西?
乔默川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梁俊的意图,心里只觉得荒谬又愤怒,甚至想要一把掀翻玻璃茶几,却连发火都没了力气。
“他没告诉你,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他干脆直截了当地戳穿这件事,语气十分冰冷带着寒意。
“我知道啊,可那又怎么样?”Bernie满不在乎地笑了一下,“你得不到他,更睡不到他,不是吗?”
“但是你可以来睡我。”他说话用了气音,口吻是十足的引诱,眼神极为露骨:“甚至现在就可以。”
乔默川懒得理会这人神经质一般的说辞,直接冷声拒绝道:“钱我会一分不少地给你,你走。”
“我不要钱,”青年的目光直白地打量着男人浑身上下蓄满力量的肌肉线条,似乎有点着迷,“我喜欢你。”
简直扯淡。
乔默川走过去,居高临下轻蔑道:“你才见我第一面,就和我说喜欢?”
“喜欢而已嘛,又不代表什么,今天喜欢你,明天也可以喜欢别人。”他把自己的衬衫扣子一个一个解开,笑得很妩媚,“都是成年人,玩玩而已,心理洁癖别那么重。”
乔默川被说得愣住了。
隔了很久之后,一下子哑然失笑。
“你今年多大?”他问。
“二十三。”
“我二十三岁的时候,也像你这样想。”乔默川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朝对面的青年伸出了手。
“那现在呢?”还以为男人被自己说动了,Bernie忍不住凑得更近了一点,衣衫简直要滑落下去,露出大片白皙的胸膛。
“现在——”
可是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却只是把他散开的衣领拢了拢,很怜香惜玉,也很绅士,却也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感。
“我后悔了,特别后悔。”语气沉痛到旁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听着都觉得难过。
他却恍若未觉,甚至还心情很好似的嘴角微扬,再一张口,声音却变得更沙哑了:“所以不要这样,随便开始一段,又随便结束,等以后遇到真正喜欢的人,是要后悔的。”
这回轮到Bernie愣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这个男人就快要哭出来了。
“你——”
但乔默川没给他开口的机会,深吸了一口气,在脸上狠狠抹了一把,然后大步走出了包厢。
他没喝过酒,却有点跌跌撞撞,沿着曲折的廊道磕绊着走出拐角,还险些碰到廊柱,脚下无力有点站不住,却在看到林渐西的那一刻,忽然站直了身子。
青年还和从前一样熟练地游走在卡座之间送酒收盘,灯色打在他身上,就连光影也格外眷顾不断流连,冰雕般的侧脸漂亮到不可思议。
于是乔默川的心口便克制不住地砰砰直跳,也和从前一样。
这时候,梁俊凑了上来,他已经知道Bernie被拒绝的事,这会儿缩着脖子战战兢兢上来道歉,本来都做好了接受炮轰的准备。
不料一贯脾气不大好的男人却并没有发怒,只是轻轻地嗤了一声:“以后别做这样的事了。”
他的神色很平静,平静到死寂,眼底没有亮光,看起来很黯淡。
不知道怎么,梁俊忽然就觉得有点难过,忍不住大着胆子劝道:“乔哥,要不你就试试看呗,这个Bernie长得漂亮,而且也会赛车会钢琴会打架,也不输那个林渐西啊。”
乔默川没说话,只是轻扯嘴角十分疲惫地笑了一下。
赛车开得更好的人有,钢琴弹得更好的人有,更会打架的人也有,可是他们都不是林渐西。
见过这样的人以后,他再也不可能看见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