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场景是如此诡异。
晦暗的房间里, 黑发白肤的女孩眉头微蹙,俯身于一条凶猛、可怖、庞然的巨蟒身上,试图从它布满尖牙利齿的口腔中, 取出自己的脚掌。
她的皮肤本就白得像牛奶,在那头畜生血盆大口的衬托下,更是显得苍白无比, 仿佛流尽了鲜血一般触目惊心。
苍白与鲜红, 脆弱与残酷,理性与野蛮, 美丽与丑陋。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或许只有疯子、流氓、神经质的学者、崇拜残暴阿波罗的艺术家才会喜欢。
阿摩司却感到自己的喉结也诡异地滑动了一下。
那头畜生肮脏的涎液流满了她的脚趾头, 显得她的脚像一只刚破壳而出的娇柔的爪子, 正在滴落母体温柔的透明的热液。
他多想走过去,握住她的脚掌, 帮她擦掉那些令人恶心的东西, 但也知道这样的情景,绝不可能发生在他们的身上。
那……为什么能发生那头畜生身上呢?
那头畜生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假如当初, 他没有认为自己的欲望荒唐、卑鄙、丑恶,没有排斥自己的欲望,没有为了所谓的公正而抑制想要救下她的冲动, 而是任由欲望在体内蔓生疯长……此时此刻,他是否也可以像那条蛇一样, 卑鄙无耻地亲近她?
哪怕他所能亲近的,只是她的一只脚。
这个想法一旦生出,就再也无法加以遏制。
阿摩司冷冷地看着洛伊尔。
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又开始像上次一样,想要与洛伊尔建立起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和艾丝黛拉的相遇, 很明显是个错误。
从未见过女子的他第一次见到女人,就见到了如此漂亮、如此特别、如此讨人喜欢的她。
假如他这辈子都不能与女人相爱,就不该让他接触女人。
既然他已经见到了她,爱上了她,被狡狯的蛇引诱着吃下了错误的禁果,逐渐明白了爱情的滋味,再也回不去没有无花果叶子①遮挡的时刻——既然他已经堕落了,被赶出了纯洁的伊甸园,来到了肮脏的兽穴,为什么还要装作无事发生呢?
阿摩司不知道洛伊尔曾像蜘蛛用蛛丝捕猎一般,捕捉他的感官,融入他的身体,与他合二为一。
所以,他也不知道,现在的他几乎和当初的洛伊尔一模一样,都是用蛛丝般的精神力锁住对方的神经,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控制对方的感官。
然而,他却没能像洛伊尔一样成功。
洛伊尔吞噬了太多恶念,实力增强了不少。
他察觉到阿摩司的入侵,被激怒的野兽似的猛扑了过去!
阿摩司眉头微皱,反手挡了一下。
他还没有想好怎么处置这头畜生,完全是出于自我防卫,挡下了洛伊尔的攻击。
但几乎是洛伊尔攻击他的一刹那,艾丝黛拉恳求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殿下,请不要伤害它。它不是魔物,只是我养的一条小蛇。”
他伤害洛伊尔?
明明是他被攻击,她却恳求他不要伤害那头进攻的畜生。
假如——自从和她重逢以来,他几乎无时无刻都在做假设——她知道他和洛伊尔是一体的,她会像怜爱洛伊尔一样怜爱他吗?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变得如此卑微,居然开始幻想和一头畜生分享她的宠爱。
阿摩司微微有些失神。
与此同时,洛伊尔抓住时机,闪电般咬了他一口。
洛伊尔所变幻出来的巨蟒身体,是现实中毒蛇和蟒蛇的结合物,因此既有毒蛇的毒腺,又有巨蟒倒钩般的利齿,这一口,几乎硬生生撕扯下阿摩司的一块肉。
感到刺痛的瞬间,阿摩司反而感到了一阵血脉贲张的快意。
原来他一直盼望着,能和这头畜生来一场决斗。
他想起当初艾丝黛拉朝他开出的那一枪,那充满刺激性的火/药味,似乎穿透了似水流年萦绕在他的鼻子前。
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只要是人就有兽性和人性。
兽性是人性与深渊对视时的回声,它不知节制,不可遏制,藏在人性理智、克制、道貌岸然的外衣下。
每个人都以为自己与野兽有着天壤之别,实际上他们追求享乐、渴望激情、迷恋暴力的本能和野兽一模一样②。只是大多数人的道德观念,都能把这样的本能粉饰或扼杀,但仍有一小部分人愿意释放兽性,不然为什么会有人崇拜鞭子、轭具和恶毒残酷的达丽拉③。
那时的他以为自己主动离开她,是因为看见了她野兽似的杀戮本性。
现在想想,他之所以选择主动离开她,是因为不想因她而失去理智,被激发出潜藏在体内的兽性。
他的理智就是参孙的头发,而她是美丽却残忍的达丽拉,终有一天,他的理智将毁灭在她的手上。
但即使他的理智将因她而垮台,即使他的道德、名誉将因她而污损,即使她野心勃勃,潜入至高神殿是别有用心,只要她用那双甜美却冰冷的金眼睛看他一眼,他仍然会不顾一切、抛弃原则地爱上她。
假如能重来一次,当她朝他举起那把填完弹丸的燧发枪时,他不会再一动不动,而是往前一步,俯身吻上她手中蓄势待发的枪口,以示臣服。
可惜,没有假如。
他醒悟得太晚了。
这些想法都发生在几秒钟之间,等阿摩司回过神时,洛伊尔已发动起第二轮进攻。
尽管他的蛇瞳包裹着一层厚重的白膜,却仍然能感到他眼中冰冷刺骨、充斥着戾气的杀意。
他是真的想杀死阿摩司。
不过,他只有在阿摩司失神的那一瞬间占据了上风,之后都再也没碰到阿摩司的衣摆。
·
趁着一人一蛇打得不可开交,艾丝黛拉扶着墙壁,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躺倒在旁边的沙发上。
她看出来了,阿摩司和洛伊尔的实力不相上下,就算打到天荒地老,也不可能打出结果。
洛伊尔失去了理智,只知道盲目地进攻,他的攻势看上去凶猛强势,实际上却连阿摩司法衣的衣摆都没有弄皱。
不过,阿摩司也没有占据绝对的上风,在洛伊尔近乎密不透风的进攻下,他最多只能做到游刃有余地防守,而不是进攻和防守都游刃有余。
意识到一人一蛇最多打个平手后,艾丝黛拉就不想管他们了。
等他们打到精疲力尽,自然会安静下来。
她靠在沙发柔软的扶手上,像小孩子似的把自己的脚掰到面前,用手帕擦了半天上面的口水。
几分钟后,她蹙着眉毛闻了一下,觉得自己还是得去洗个脚,甚至是洗个澡。
除了给自己洗,等洛伊尔恢复正常的神智后,她也会掰开他的嘴,用刷子和洁牙剂,把他那张讨人厌的嘴仔细清洗一番。
想到这里,艾丝黛拉坐了起来,在洛伊尔搅乱的衣物里,翻出一条浅绿色的睡裙,走向房间的浴室。
她的动作使一人一蛇都停顿了一下。
与此同时,浴室的沐浴间响起了潺潺的流水声。
阿摩司和洛伊尔冷冷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都意识到对方可能和自己一样,拥有无所不在的感官。
于是,斗争升级。
阿摩司伸出一只手,摊开手掌,日光般澄净的亮光火焰一般在他的手上燃烧了起来。
他将这团光芒抛至半空中,化为一座无形的牢笼禁锢住了洛伊尔所有的感官。
洛伊尔正处于蜕皮期,视觉和听觉本就极差,只能靠触感和冷热分辨周围的事物。
阿摩司禁锢住他的感官以后,他就像回到了还是一团黑雾时,不能听,不能看,无法越过理智做出选择,只能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被判处火刑。
他用包裹着白膜的蛇瞳,死死地盯着阿摩司,一次又一次地张开上下颚,发出野兽示威似的气声。
阿摩司不为所动,只是漠然地看着他。
其实,仅凭他的力量,是不可能完全禁锢住洛伊尔的。所以,他卑劣地借用了神的力量——只是试探着借用了一下,没想到神居然允许了,允许他将神力浪费在这样毫无意义的斗争上。
阿摩司不想去深思神为什么允许。
他怕思考出来的答案,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呢?
神允许他借用神力,是因为允许他深陷欲望,允许他成为一个完整的男人,允许他罔顾清规戒律从高处坠落?
怎么可能。
应该只是一个巧合。
这时,艾丝黛拉洗完澡,用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光着脚走出了浴室。
她的头发太多了,只有在被打湿成一绺绺时,才能看见那浓黑的青丝之下,白皙的耳朵和粉红色的耳垂。她换上了那条浅绿色的睡裙,荷叶边的衣领被湿发浸得紧紧地贴在圆润的肩头上,裙摆如烟雾般蓬松垂落。
看见她的一瞬间,阿摩司就倏地转过头,闭上了双眼。
这条裙子并不修身,也不轻薄,假如房间维持之前的光线,是绝不可能看见裙子内部的美丽的。
但屋子里多了一个禁锢洛伊尔感官的牢笼,那牢笼散发出来的刺眼光芒,不仅照亮了她蓬乱湿发下的美貌,还照亮了她浅绿色的纱裙下绵延起伏的美妙轮廓。
艾丝黛拉也看到了那个亮闪闪的牢笼。
她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裙子,似笑非笑地瞥了阿摩司一眼。
洛伊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隐约听见了艾丝黛拉的脚步声。
他转过头,双眼空茫无神地望向她,焦躁不安地吐着蛇信子,似乎想通过品尝空气,确定她的位置。
艾丝黛拉不由有些心疼。她走到他的身边,伸出一根手指,递到他“咝咝”的蛇信边上。
洛伊尔舔到她的手指后,冷静了不少,头部竖起的蛇鳞也慢慢平复了下来。
“殿下,我早说了,这只是我养的一条小蛇,并不是什么魔物。你看,你们……”她歪头思索了一下,用了个比较温和的词语,“彼此‘试探’了那么久,至高神殿的禁魔石都没有反应,说明它只是一条普普通通的蛇。我养了它很久,真的很喜欢它,可以让我继续养着它吗?”
她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着,一边用手指抓挠洛伊尔的下巴,“我保证,它以后会很乖的,不会再出去捣乱。”
假如是其他人,听见这番漏洞百出的谎言,肯定会以为她在把阿摩司当傻子糊弄。
阿摩司却知道,她是看出了他和洛伊尔之间某种微妙的联系,在用这种话试探他们的关系。
她的观察力还是如以前一样敏锐。
阿摩司的手指一动,消除了牢笼过于明亮的光芒。
屋内的光线恢复了之前的晦暗。
他终于可以睁开双眼,转头看向她。
她还在给那头畜生抓挠下巴。
她的五根手指是如此美丽、纤细、娇嫩,手指头和指关节均泛着漂亮的玫瑰色,指甲盖都发育得很健康,粉红透亮,闪闪发亮,这样一双娇美无比的手,给这样一头丑恶的畜生抓挠按摩,简直是暴殄天物。
阿摩司看了片刻,居然鬼使神差地借用了神力,取代了洛伊尔的感官。
艾丝黛拉完全不知道,她抓挠自己小蛇的下巴时,也在抓挠这位高高在上、淡漠禁欲、可以随意借用神力的阿摩司殿下的下巴。
她更不知道,在她轻飘飘的抓挠下,他的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好几下。
几十秒钟过去,阿摩司才低沉而沙哑地开口说道:“要是我不同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