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摩司终于准备离开了。
他走出房门前, 艾丝黛拉好心地提醒了一句:“殿下,你不能就这样走出去,得换一件衣服。你这样浑身是血地走出去, 会把其他人吓坏的。”
“多谢陛下提醒。”他顿了顿, 一脸冷漠地扯开了白色长法衣的扣子,随手扔到一边, 继续大步往前走去。
脱掉长法衣后, 他的身上就只剩下白衬衫、黑色马裤和长筒靴,只看背影的话, 几乎与剧院里芭蕾舞男演员没什么区别。
他高大优美的背影非常赏心悦目。艾丝黛拉漫不经心地欣赏了一会儿, 忽然想起一件事, 叫住他:“殿下。”
他停下了脚步,没有回头。
“我们已经那么熟悉了。我可以不绕弯子, 对你说一些直白的话吗?”
“我的荣幸, ”他平静地回答, “陛下请说。”
“你应该知道, 我来至高神殿是为了什么,”她不慌不忙地说,“也应该知道我在谋划什么。我不是你,不会为了爱情而做出牺牲, 更何况我们之间并没有爱情, 有的不过是嘴对嘴的关系——”
他打断了她的话:“陛下不必那么警惕。我告诉你, 我爱你, 并不是想用爱情打消你的野心。而且,我也没有那么自大,认为每个人都会像我这样,爱上一个人, 就视她为全部。”
“好,那我就有话直说了。”艾丝黛拉丝毫不介意他粗暴无礼的态度,反而觉得很有趣,一个冷静、理性、自制的人,居然会因为她而变得这样失态,“我正在查神殿收入异常的事情。本想私底下慢慢调查,但毕竟我权力有限,这么慢慢调查下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水落石出。”
她歪了歪头,毫无窘态地说道,“我希望殿下直接给我调查此事的权力。”
阿摩司转过身,看向艾丝黛拉:“假如我没有向陛下示爱,陛下会怎么调查此事呢?”
“会麻烦一点儿,但也麻烦不到哪儿去。”她的唇角浮现出胜券在握的微笑,“你知道我的性格,我喜欢利用别人,而且喜欢走捷径。就像你说的,整个世界在我的眼中都是一盘象棋,我摆弄棋子不会有任何羞惭之心。”
他平淡地说道:“陛下刚才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这句话。”
“我在裁判所的牢房里认识了一个女人,她是天生的交际花,相当会卖弄风情,任何男人只要看她一眼,就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我本想让她一边在剧院里物色道貌岸然的教士,一边用剧院挣来的钱经商开店,等着神殿的人上门收税,再找出捐赠的猫腻……但这种办法,显然太慢太笨了,不是吗?”
阿摩司没什么语气地说:“不错,你已经找到了更好的办法。毕竟,你那位天生的交际花,再怎么物色道貌岸然的教士,也不会物色到比我更道貌岸然的了。”
“那殿下会帮我吗?”
“当然,”阿摩司对她微微欠身,冷冷地说道,“我对陛下有求必应。陛下不是说了么,你说什么,你那条小蛇就会做什么。我如果做不到这点,岂不是会被一条只会像猫哈气的畜生比下去。”
艾丝黛拉有些奇怪:“你和洛伊尔不是一体的吗?为什么那么敌视对方?”
“因为我们都想除掉对方,”他将视线移到别处,漠然地答道,“然后,独占你。”
艾丝黛拉眨了一下眼睫毛。
她走到阿摩司的面前,用两只手抚上他冷峻分明的面颊,柔声说道:“不要这样,殿下。你放心,我会掌握分寸的,不会利用你对我的爱,去让你做一些大奸大恶的事情。神殿的收入异常,查明真相,公之于众,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你不用这样嫌恶自己。我们毕竟曾经是青梅竹马,看见你这样,我也很难受。”
再没有比这更虚伪的谎言。
阿摩司却被如此拙劣的谎言安抚了下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连听见她动听的谎言,都觉得是一种恩赐。
至少她还愿意对他说动听的谎话。
他再一次想起参孙。
他现在就是深陷于欲望泥沼的参孙,即使知道达丽拉——一个魔鬼般邪恶美丽、贪图享乐的女人,极有可能被敌人收买,一举一动都是为了套出他的秘密,然后置他于死地,但看着她荡漾着柔情的双眼,他还是鬼使神差地说出了一切,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了她的手上。
他与参孙唯一的区别是——参孙说出力量的秘密时,并不知道自己将堕入黑暗的深渊;而他明知会被她利用、愚弄、操纵,甚至到了必要时,会被她毫不留情地抛弃,却仍然朝那燃烧着地狱之火的深渊走了过去,并在心中许愿这深渊永无止境——只要能和她一直纠缠下去。
阿摩司握住了她的手。
他什么都没有说,没再像受了刺激的疯子那样,满眼都是阴郁、讥嘲、嫉妒的神色,渐渐恢复了以前超然的平和的态度。
他的态度平和了,眼中的欲望却仍然滞重,而且一点儿也看不出他有使这欲望消失的打算。
他闭上眼,侧过头,吻了吻她的手心,又吻了吻她的手背,然后一言不发,再次对她微微一欠身,转身离开了。
作为至高神使之首,他应该从未吻过女人的手,但这个动作由他做起来,却比那些经常吻女人的绅士要高雅太多,不带一丝一毫轻浮的下流。仅凭这个高雅而克制的吻手礼,完全想不到不久前他还曾为她一个动作而神魂颠倒。
艾丝黛拉觉得他有些可怜,很想可怜他。但她酝酿了好一会儿,都没能酝酿出可怜的情绪,也就作罢了。
她想起阿摩司随手扔在一边的衣服,刚要捡起来,找个地方烧掉,就看见洛伊尔已经在无意识的状态下,用尖利的牙齿将那件长法衣撕碎了。
“……”
确实有点儿像猫。
·
在阿摩司的协助下,艾丝黛拉不仅可以名正言顺地调查神殿的收入,而且不用担心蜕皮期的洛伊尔被人发现。
自从那天起,阿摩司每天都会过来一趟,把艾丝黛拉点名需要的卷宗交给她,然后站在一边,冷眼旁观那头丑陋的畜生安静地把头放在她的腿上。
完全进入蜕皮期后,洛伊尔不仅彻底失去了意识,动作也变得极为缓慢,只有在阿摩司进来时,他才会轻轻地一抬头,似乎在警示艾丝黛拉来了一个危险的人物,直到艾丝黛拉把手放在他的头上,他才会把身子俯下去。
每次看见他的蛇头与艾丝黛拉的腿,仅有一层布料之隔时,阿摩司都想借用神力,变幻出黑色的荆棘,自上而下地刺穿那只丑陋的蛇头,让他的鲜血流满她雪白的脚趾。
但想到还要利用这头畜生接近艾丝黛拉,他才勉强将冰冷而汹涌的杀欲压抑下去。
转眼间,半个月过去了。
离洛伊尔蜕皮的时间越来越近。
这天,阿摩司正在主祭坛批阅公文。
今年遗赠财产的人不仅没有变少,反而比去年变得更多了。不光富人争先恐后地向神殿捐赠钱财、土地,穷人也绞尽脑汁地从身上刮出一个又一个的铜板,扔进神殿的奉献箱里。
假如是以往,阿摩司根本不会多看一眼这些公文。
他知道那些“捐赠”是怎么回事,但这是属于世俗的事务。他的权力是超世俗的,去管这些事就是逾矩,极有可能被神惩罚,世俗的秩序也可能因他的干涉而发生改变。
但想到艾丝黛拉的嘱咐,他的手指在这些公文上停顿了一下,仍是把有关于“捐赠”的文书抽了出来,放在一边。
他想,也许他这辈子都不能再回到那种超脱世俗的状态了。
阿摩司正要继续批阅公文。
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到有十根柔软的手指抚上了他的脸庞。
那十根手指从他的脸庞,抚到脖颈、喉结、肩膀,然后是胸膛。
他的周围却没有任何人。
阿摩司闭了闭眼,缓缓攥紧一只手。
他根本不需要看见这十根手指的主人,就知道这双手是艾丝黛拉的。
——洛伊尔蜕皮了,她在帮他蜕皮。
而他不知为什么,冷不防连接上了洛伊尔的感官,感受到了那头畜生所能感到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