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椿引着小翘儿来到东暖阁门外，隔了珠帘向里禀了一声，“万岁爷，昶宁公主到了。”
略等了等，听到屋内传出一声“宣”。
达椿错身让到一旁，抬手打帘，冲小翘儿道：“公主，请。”
小翘儿出门时还叫嚣着要“会会大侄子”，可此时真到了跟前，心里反倒七荤八素乱了起来。
刚才在东配殿盘算好的说辞，也因为刚刚跟乌泰的“偶遇”，一下子被冲得烟消云散了。
皇帝见了她会说些什么？
万一他直接下旨，让自己远嫁察哈尔，又当如何应对？
......
小翘儿满脑门子官司，一瞬间也理不出个头绪。
她脑子里飞速转着，便也没把达椿的话听进耳朵里。
养心殿是什么地方？
对某些人来说，这里可是天堂，在这里升发，平步青云，从此飞黄腾达。
对有些人来说，这里就是地狱。一个不小心触怒了天颜，被贬官外放，甚至株连九族，也是命里逃不出的劫数。
谁人到这儿不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
达椿见过乱了方寸毛手毛脚的，也见过太过紧张缩手缩脚的，唯独昶宁公主这位皇姑奶奶，最是与众不同。
她老僧入定一般僵在当地，把达椿的催促当做了耳旁风。
达椿有些急，凑到她耳边催道：“皇姑奶奶，这可不是您发愣的地方，再这么耗下去，万岁爷该等着急了。”
小翘儿似乎被唤过神来，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眨了两眨，抬脸冲达椿扯出一抹笑，就着达椿撩起的珠帘，抬步走了进去。
屋子不算大，处处透着精致奢华。迎面明黄的宝座空着，皇帝身着团龙纹的常服，正坐在南炕上看书，不紧不慢，显出几分居家的闲适来。
他身后站着两位宫女，一个侍奉茶水，一个打着蒲扇。
小翘儿款款走到地心，蹲了个万福，扬起调门道：“昶宁见过万岁爷，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这才把视线从书卷上挪开，抬目看向小翘儿。
她过来面圣之前，特意梳妆了一番，穿了一件不甚显眼的香色菱纱袷袍。
初看很不出挑的颜色，此时屈膝蹲在金砖铺就的地心，如一簇娇嫩的细蕊，透着勃勃生气。
皇帝对这个姑奶奶本也存了些矛盾的心理，一方面她跟自己的儿女差不多大，自觉应该多些疼爱；另一方面又因为她的辈分，让他心存了些疏远和距离。
他淡淡道：“免礼，平身。”
因着跟小翘儿的长幼秩序，特意揉了几分和蔼在里边，却依旧能听出声线里透出的威严。
九五之尊，居高临下惯了，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间，都透出俾睨众生的轻蔑。早已深刻入骨，改也改不掉。
“谢万岁爷恩典。”小翘儿缓缓起身，站于一旁。
打从刚才进门起，她就想好了应对之策，事已至此，做什么都是徒劳，反正已经入了别人的圈套，所幸放开手脚。
既来之则安之，以不变应万变，倒看看他们准备耍什么花招。
小翘儿如此从容，倒让皇帝心头一愣，平常只道她可怜，在太后羽翼下求生存，必然是一个嗫喏软弱的性子。
没想到今日细看，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儿。
她双目炯炯，透着笑意，初看十分温顺，细看之下，那点漆星眸隐隐透出坚毅，超脱年龄的坚毅。
这份坚毅，在临安和晋阳两人身上，是从未出现过的。
“大长公主，请坐。”
皇帝抬手，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
那位置跟皇帝坐的位置同在南炕上，中间只隔了一张一尺多宽的梨花木炕几。
明黄的帝王专用坐具，昭示着凡人禁止。
小翘儿清楚知道自己的身份，辈分虽大却徒有虚名，无权无势也无人依仗，就算她父皇托梦给她壮胆，她也是没胆子坐上去的。
她恭顺垂眸，推辞道：“谢万岁爷疼爱，昶宁惶恐，不敢越矩。”
皇帝一挑眉，试探道：“咱们姑侄虽然差了些年岁，但长幼秩序还是应当遵从的。你为长，朕为幼，如此平坐，倒也不算越矩。”
他越是这样说，小翘儿越是谨慎，摆着手往后退了两步。
见她如此坚决，也不好勉强，命人搬了把椅子过来，安置她在下首边坐下。
“今日宣你过来，全因朕有一事儿为难，想听听你的意见。”
皇帝不愧是玩弄人心的高手，开口便把自己的姿态放低。小翘儿要是顺着问下去了，他便可以按着自己的思路，引出下面关于乌泰请婚，察哈尔民心不平的话题。
十六七岁的孩子，不论男女，都胸怀满腔热血。谈起江山社稷、国恨家仇，很容易产生共鸣，并且情绪激昂。
皇帝要的就是她热血澎湃，在那番冲动之下，提出让她远嫁，保得一方百姓平安，免于百姓被战火荼毒，她势必会头脑发热，满口应下。
水到渠成，总比百般相劝来得更快一些。
偏他一张嘴，便被小翘儿忖出了思路。
老祖宗的规矩，后宫女子不得干政，当年小翘儿父皇宾天之时，生怕后宫嫔妃成为外戚傀儡，索性赶尽杀绝，只留下小翘儿她额涅一个。
当今皇帝登基以来也严格遵从了这规矩，平常跟太后、皇后都鲜少谈起前朝政事。此时，却在一个毛丫头跟前诉苦，可见目的并不单纯。
小翘儿抿了抿唇，自嘲道：“万岁爷莫要取笑我才好，我自小长在寿安宫，除了偶尔到太后跟前走动，跟外界全无接触。万岁爷不明的事物，于我来说，更是玄奥难辨了。还请您恕我见识浅薄，有负您的信任。”
皇帝意欲捧杀，没成想小翘儿挖坑自埋，直接躺平，让你无从谈起。
皇帝准备好的说辞，被她生生给撅了回去，噎在嗓子眼，吐也不快，咽也不快。
这番周全机敏，倒有几分太后的影子。皇帝在心里暗道。
九五之尊，向来说一不二，不像后宫的女人，哪怕争宠夺爱，也要遮遮掩掩耍尽心眼。
他懒得跟小翘儿周旋，直接道：“察哈尔的乌泰，今儿又递了请婚的折子，他提出若昶宁公主不答应婚事，从此后便常驻京城。你看，朕该如何处置呀？”
“啊？”
纵是小翘儿做足了心理准备，猛然听到这话也是惊呼了一声。话一出口又觉失态，忙抬手捂住了嘴巴。
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