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大早，小翘儿如昨日般，早早到了文华殿。
后殿当中那扇漆木屏风果真撤了下去。六张书桌，分为两组，整齐排开。
小翘儿站定思量了会儿，选了最后一排坐下。
她刚坐定，临安公主款步走了进来，道了声“老祖宗，您没事？”
小翘儿眨眨眼，弯着眉眼反问道：“我该有什么事儿吗？”
还能说笑，说明老祖宗没往心里去。临安心下踏实，顺势坐到小翘儿的前面。
两个姑娘正嘀嘀咕咕说着话，太子爷大摇大摆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王谏和裴松。
三人上前冲小翘儿请安，小翘儿含笑推辞，说在文华殿里大家同窗而读，不讲究那些虚礼，请安的俗礼就免了。
太子瞧她神色如常，白净面皮儿上一如既往噙着笑，遂也安了心。
他环视一圈，冲王谏递了个眼色。两个人一前一后，挑了两头的座位。
王谏走到最后一排，先冲小翘儿拱了拱手，道：“王某粗笨，往日里读书本来就十分吃力，若课堂上被大学士问住了，还请老祖宗多多关照一二。”
王谏长着一双眯眯眼，不笑时也弯着，透着喜兴。
小翘儿这人不古板，听他调侃说笑，便也没有羞怯，把手中的团扇摇了摇，摆出一副小祖宗的架子，笑着回道：“我不过第二日进学堂，别说大学士提的问题答不出来，怕是斗大的字，也只识得一箩筐，关照自然是不敢当。到时候我若被大学士问住了，也请王公子多多关照。”
王谏一摊手，无奈道：“嘚嘞，咱们都有自知之明，选了这最后一排的好位置，养老休闲，可全指着这风水宝地了。”
王谏这人本就是个擅于说笑的人，旁人听了，也都跟着笑起来。
裴松依旧一脸严肃，走上前坐到临安旁边的位置上。两人之间只隔了三尺宽的甬路。
晋阳来得最晚，也没得挑，不情不愿坐到了第一排。
她频频扭头，提了两次要和临安交换，并没得到应允，气哼哼扭过头去，不再言语。
众人知她为人，也都不做理睬。
裴松这性子，坐哪儿都一样，左不过低头看书，既不说笑，也不言语，认真的样子，比唐僧念经时还要专注。
小翘儿看着他挺拔孤傲的背影，撇了撇嘴。
他这样外貌正派端直的一个人，伤起人来，也是字字如刀。
外人看来小翘儿已经消了气，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不过是遮人耳目的假象罢了。
她这人最记仇，昨日裴松那笔账，迟早要找他算一算。
她心里想着如何找裴松扳回一局，又惦记着韦福海，也不知交代他的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心思一乱，便没耐心听课了，一会儿望一眼铜壶滴漏，一会儿再瞧一眼窗外，詹大学士讲了些什么，她可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昶宁公主，您来说一说，这句话该作何解释？”
詹大学士清朗的声音，让众人为之一振，纷纷扭头看向后排的小翘儿。
谁知，那位小祖宗正托着腮，望着窗外树枝上的鸟儿发呆，感觉到众人的注视，这才缓缓转过脸来，却也因为不知大家的意图，双眼茫然，一脸惊慌。
太子撇了撇嘴，预感有大事发生。
“听太子爷说，昶宁公主有大智慧，詹某得此机会向您请教一二，自是难得。还请不吝赐教！”
詹大学士极为耐心柔和。他把小翘儿捧得高高的，怕是存了杀鸡儆猴，以儆效尤的目的。
众人自是心虚，看着小翘儿神情恍惚，慢悠悠站了起来。
她脑子里嗡了一声，心跳也漏掉了两拍。
我是谁？
我在哪儿？
那个老头问的什么问题？
......
灵魂拷问一股脑涌上大脑，死缠纠结，理也理不清楚，结果便是大脑一片空白。
詹大学士捋着胡须，等着她作答；一众旁听的年轻夫子们，也纷纷露出看好戏的神情。
小翘儿觉得，此番情形下，硬抗大约是不行的，她第一反应便是求援。
她转着眼珠环顾四周，先是瞧了一下身旁的王谏。
好家伙，那人正趴在桌上，睡得鼻涕冒泡。
尚武之人，读书便是最好的催眠，韦福海挂在嘴边的这句歪理斜说，看来还真有道理。
小翘儿又看向旁人。
临安和晋阳双双回看着她，却也是两脸茫然，双眼无神，空白的如同小翘儿此时的脑子。
再看太子，他正满眼含笑，紧抿双唇，擎等着看小祖宗出丑。
这孩子，打小就不遵从尊老爱幼的美德。
小翘儿心底突觉悲凉，大约是没人能伸出援手帮她了，不由叹了口气。
临安却是机敏，眼神往裴松身上飘了飘。
小翘儿斜了斜眼睛，看了裴松的背影一眼。他依旧如松一般正坐着，根本没有回头帮忙的意思。
果真冷血无情！
小翘儿本也没准备求他，于是蹙起眉头，讨好地冲詹大学士笑了笑，煞有介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撒谎道：“大学士有所不知，老身我耳朵不大好使，您刚才提的问题，能否再说一遍？”
十六岁的大姑娘，在六十岁的小老头跟前，装聋作哑。
底下暗暗有憋笑的声音传出。
詹大学士看破不说破，依旧满脸认真严肃，道：“关于司马子长所做《太史公书》，你如何评价？又或者，你觉得学史鉴史，意义何在？”
这问题好高深啊，符合詹大学士学问大家的身份。可对于小翘儿来说，就有些难答了。
她以前读书并未系统化，偶尔来了兴致，随手从书架上拿下一本，翻看几页，全凭兴趣。像这样做学问，搞研究地读书，她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如何评价？这可真是难倒她了。
她这边难以张口，却听身旁窸窣之声响起，垂眸一看，只见侧前方的裴松修长指节推出一张纸。
他两根指头把纸张两角固定在桌沿上，纸张垂下来，正对着小翘儿，上面写着“鉴古知今、学史明智”八个大字。
金勾银划，笔力苍劲。真是一手好字！
可小翘儿却十分反感，她一抬眼，心里有了主意，朗声说道：“我以为，学史本就没用。”
这句话一出，把所有人都吓得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