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善瞬间警觉起来。
广戒师弟来到寺里没几天,山下村子就传开了,说永安寺来了一位美冠绝世的小和尚,乃是勋贵之子,到此处带发修行些时日,以后要回到京中当大官。
在山里人眼里,九品芝麻官那都是青天大老爷。
一品大员的儿子,那些人几辈子都没见过。
于是乎,山下村子里的妇人们赶集一样,携了女儿前来打听。
寺院本是清静之地,女人们来得多了,扰得一众师兄弟也都毛毛躁躁的。
后来悟云师叔立了规矩,把那些女人们赶跑了,又把广戒师弟藏了一阵子,方才安生下来。
莫非眼前这两位,也是来搅这趟浑水的?
勋贵之家的公子哥,见多识广,玩得花哨,公子找公子,倒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广善胡思乱想,忽觉得眼前这位清贵的人儿,倒没了初见时的出尘气度,平白添了几分浊气。
他警惕十足,装作没听见。
那位公子却直接问道:;敢问,悟见师父,可在寺里?
悟见师父?
不是找广戒的,竟然是找我师父的。
广善一听更加警觉。
他抬头打量眼前的公子,不论面相还是谈吐,瞧着不像是坏人。
再瞧身后那位,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一看就不是好人。
广善想起来,他小时候师父曾提到过,说他老人家年轻的时候,犯过大错,得罪了很重要的人,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人上门寻仇。
因着这些话,广善提心吊胆十来年。
莫非,现在当真找上门来了?
不管是不是上门寻仇,广善都不敢冒这个险。
他警惕地摇摇头,可一双眼滴溜溜乱转,被人瞧出端倪。
那公子轻笑一声,道:;我们并非寻仇而来,我和悟见师父乃是多年故交,路过百福山,特意过来拜访。还望小师父帮我们通传一声。
多年故交?
广善上下打量他,看他年纪跟自己差不多大,不禁心生怀疑。
师父他老人家已年过不惑,怎么可能跟这样的年轻公子成了故交,而且之前也从未听师父提起过。
扭头再看他身后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的人,不由打消了念头。
他撒谎道:;施主请回吧,我师父年初云游出山,至今未归。您要是当真想见他,不妨明年开春再跑一趟吧。
剃度第一日,师父便告诫他,出家人不打诳语。
广善说谎时,不由自主心虚,声音平白低了几分。
那公子瞧出破绽,又道:;小师父的顾虑,我们也可以理解。鄙人姓梅,祖籍临海,你不妨先去问问悟见师父,看他到底要不要见我们。如果他说不见,我们自然不会强求。
谎话被人戳穿,广善的脸不由腾地一下涨得通红。
他梗着脖子又道:;我师父果真不在寺里,施主若不信,大可亲自去搜。
两人的对话,引得门外扫雪的广惠探头探脑看了过来。
广惠这人脑子直,不小心就会被人套出实话来。
广善忙冲他眨了眨眼。
小动作尽数落到那位公子眼里,他也没有强求,双手合十,道一声:;既是如此,那我们就告辞了。说完,竟引着那壮汉出了山门。
瞧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雪雾中,广惠惋惜道:;那位公子透着面善,说不定真是悟见师伯的忘年交,眼下师伯情况如此,恐怕也是见一面少一面了......话没说完,他自知失言,忙捂住自己的嘴,谨慎地偷瞧广善的脸色。
广善果真没了好脸色,扔下一句;你少瞎说,气鼓鼓往后院去了。
穿过月亮门,径直往后厨走去。到了门前时,却迎面碰上刚刚挑水回来的广戒师弟。
广善气鼓鼓的,也没闪躲,径直往里闯。
广戒没干过什么粗活,扁担挑在肩上,本就左摇右晃,被他这么一冲撞,扑扑洒洒,水桶里的水洒出来大半。
;广善,你给我过来。身后一道严厉的声音响起。
躲在月亮门后看热闹的广惠,扭头一看,不由打了个激灵。
只见他师父悟云正站在柴垛旁,负手而立看着广善。
他脸色铁青,背在身后的手心里,攥着一把戒尺。
广惠不由吓得额头冒汗。
他师父惩戒起人来,那可是下狠手的。近来因着那个广戒,师兄弟们没少挨罚。
他眼看着广善深吸一口气,走到悟云师父跟前,硬气道:;不知师叔唤我,所为何事?
广善梗着脖子,垂目看着脚下,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悟云见着来气,厉声问道:;寺规第八条,给我背来。
;禁倚强凌弱,禁以大欺小。
;很好,这些规矩牢记于心,却还明知故犯。刚才眼看着广戒挑水过来,不懂避让也就罢了,还故意拦住他的去路,没冤枉你吧?
;师叔,我......广善气结,也没辩出一二。
;还敢顶嘴,罪加一等,打手板二十下。
悟云把戒尺在自己掌心敲了两下,一努嘴道:;把手伸出来吧。
要是寻常,广善服个软,哀求两声,说不定也就躲过去了。
可今儿他像是吃了擀面杖,宁折不弯,一言不发,痛快地就把手伸了出来。
掌心向上,五指细长,指根处几处薄茧,跟寻常同龄的孩子相比,多了几分沧桑老成。
广惠急得直挠头,扭头见广戒倒完了水,拎着水桶出来,忙冲他;嘘了一声。
广戒茫然瞧他,顺着他的视线再瞧一眼悟云和广善。
视线几番交流,广戒领会了他的意思。
只见他放下水桶擦了擦手,抬步走了过去,冲悟云大师父一抱拳,道:;广善师兄刚才并非故意,实乃因为我打小没干过这些活儿,手脚生疏,才洒了水。还望师父莫错怪了师兄。
广戒好意求情,谁知反倒遭了广善一通白眼。
他根本不领情。
要是搁往常,悟云肯定要好好教训他一通,可在广戒面前,总不好失态。
于是,他冲广戒笑道:;你能这么想,自是你心胸开阔,有容人之量,瞧着你的面子,今儿暂且饶他这回。
说完,扭脸冲广善瞪上一眼,呵斥道:;还不谢过师弟,该干嘛干嘛去,少戳在这碍眼。
悟云这嘴脸由来已久,旁人见怪不怪。
广善胡乱施了一礼,抬步就走,任广惠在后边追了老远,也没停下。
悟云见他们走远了,抬眼瞧广戒正往僧舍走,便小跑着跟了上去,觍着脸问道:;广戒,裴四爷,您在这住得还习惯吗?
没错,裴四爷带发修行,现在法号广戒。
禁欲气质,实至名归!